五月最後一個周末假期傍晚,石碇溪源頭的翠綠溪谷,隱隱傳出鼓點、吉他與歌聲。從山羊洞登山指標旁的土地廟,循著樂聲來到一處私人農莊,幾十名男女老幼手牽手,配合音樂、腳踩舞步,圍著坐在輪椅上的「老老外」梅心怡繞圈圈。來到他面前的大小孩、小小孩、女士、挺著啤酒肚的男士們,或揮手、或點頭、或行禮、也有人送上飛吻、更多人直接親吻他的臉頰、額頭。
滿頭白髮、滿臉白鬍子的梅心怡,清瘦而略顯疲倦,但神情愉悅。他微笑看著每個人,雙手揮舞或鼓掌、幾乎沒有閒下來。偶爾閉上眼睛搖頭晃腦,身體跟著節奏微幅晃動。要是病痛稍減,他應該想跟大家牽著手一起跳舞吧?
梅心怡年逾古稀,朋友多直呼他的本名:Lynn。Lynn與台灣結緣超過半世紀,從53年前一個學中文的年輕美國學生,因緣際會成為島內政治犯的救援者、1971被國民黨驅逐出境的黑名單、日本的台灣海外人權救援網絡組織者,直到1996年解禁後又來到台灣。在<一路走來,一個人權救援者的自述> 這篇文章中有梗概的描述。
去年,Lynn被診斷出罹患棘手的間皮癌。幾個禮拜前,醫師告訴他,情況不妙,人生也許還有三個月。可能沒有太多時間害怕或哀傷,他很快決定,要搶辦這場應該是人生中最後一次的音樂節 ~ 這是2003年以來,他和一些搞音樂的朋友們,每隔一兩年就要做一次的事情。
生命結束前的音樂節?一個生前的告別式嗎?我和病人做了幾次簡短的訪問。五月上旬第一次,在友人艾琳達最近替他安排的石碇住處;第二次以後,不過半月光景,都只能在慈濟醫院的安寧病房。
「就是這些朋友要集合一下,開個party,搞一點音樂歡樂。地點離這裡不遠,這樣子朋友也可以過來看我~萬一我沒有力量過去。」音樂節前夕躺在病床上的Lynn,眼睛多半望著天花板:「也是慶祝我們十幾年來,為台灣與和平做的一個活動……一種紀念吧?對於外來的朋友不見得那麼有意思啦。就是一個機會,老朋友可以會合,彈吉他、唱歌、打鼓……一個做歡樂的藉口。」
我想像病床上這位「老嬉皮」玩音樂的樣子,問他是否打鼓?彈吉他?
「我沒有,特別是這次,連唱歌都不會唱~會氣喘。」
本來以為音樂的話題比較不傷感,沒想到有點弄巧成拙。那麼,是否有什麼話要對台灣人講?這原先預計是壓箱的嚴肅問題。
「恐怕沒有體力講一大堆。簡單來講,希望台灣人可以認同自己的近代歷史。因為這不但對台灣人來說很重要,也是對這個世界,特別是人權運動的一個希望、一個啟示:人權運動用和平的方式來達到目標是可行的,台灣人有做到,可以驕傲。」
Lynn的肺只剩一小部分可以作用。他戴著氧氣管,一字一句,彷彿雪域登頂者的步伐,緩慢吃力,卻格外慎重,「雖然不是說完全達到一個民主、有人權的國家,但是在這個過程中跨得滿快 ~ 從一個黑暗時代、白色恐怖,變成這樣一個自由主義的國家……這個我覺得已經很不錯了。」
「驕傲做台灣人是對的。」Lynn再強調了一次。儘管對於台灣族群問題逐漸消弭覺得很肯定,但還有一個心願也是關於族群的:「希望台灣人多一點注重東南亞……要多一點瞭解他們的文化,再努力做朋友,因為很多台灣人還是看不起東南亞。」
他突然比了個暫停手勢,用盡氣力咳了半分鐘。我問是不是該休息了?
「想講的有點重要。」他還想繼續,「台灣真是一個美麗島。以老外的角度辦這個音樂會,也可以說是對台灣人和這塊土地,表示感謝。」
「美國人講法理情,台灣人是情理法。」Lynn說,因為充滿人情,他寧願選擇留在台灣。接下來,他語氣依舊平緩,內容卻變成更直率的批評:「可是台灣人,或者可以說包括台灣人在內,不尊重這塊土地。怎麼講呢?就是亂丟垃圾,這跟不尊敬後代的態度,是一致的。」
「跟這個可能有一點關係,就是工業化、新社會,這些都跑得太快,變成我們沒有時間去顧下一代、或上一代。所以有歷史價值的建築也都無所謂,可以重建高樓……」
「我雖然喜歡台灣,還是覺得可以把它弄乾淨,那就是一個真正的美麗島,真是一個美麗島。」十多分鐘的嚴肅談話,對病人有點吃力。Lynn做了結論,把台灣人對環境與傳統的態度,結合起來評價:「希望學校教育方面花一點資源,培養對過去跟未來的看法:經濟方面不要跑得那麼快……這些都是我關心的。」
音樂節當天下午,Lynn向醫院告假四個小時。安寧病房的護士問,理由要寫什麼?
回家?護士笑了一下,心照不宣。Lynn受攙扶坐上輪椅,還有人幫忙拉著氧氣筒、氧氣機,三、四個朋友陪同一起上山。這一個月來他肌肉逐漸消瘦,光靠自己的力量已無法成行。離開病房時,他輕飄飄舉起如柴的右臂,開心地對著攝影機比出勝利的手勢。
開往石碇大約半小時左右的車程,途中會先經過石碇區公所對面,Lynn病後的住處。從這裡開始,每隔一小段路,都可以看到塗著醒目的「Lynn Fest」與和平標誌的黃色指示板跟氣球,希望所有老朋友們可以順利抵達烏塗窟山區的會場。這是艾琳達號召幾位熱心的朋友,在音樂祭前一天下午,和當天早上趕工的成果。
「生病嚴重以後,我們有一天開車到這裡,Lynn看到就說,欸,可以在這邊辦個party。他回到家,從下午到晚上一直打電話給人家說:我現在大概還有三個月,我們要趕快辦party啊,你要來呀!」艾琳達說,Lynn那天非常興奮,「肺都爛掉了還這麼開心,我覺得也是一種人生的榜樣,過一天就高興一天。」
聚會的場地是一處私人農莊。農舍旁兩棵漂亮的九穹樹蔭下,一場天南地北的敘舊為音樂節目暖場。為了儘量遵守與地主的約定,這次的聚會定義為”family fest”,刻意低調。抱著可能是見Lynn最後一面的心情,從台灣各個角落陸續趕來的朋友,大概有六、七十人。
雖然是在涼爽的山區,陽光仍有些威力。老朋友們輪流為Lynn搧著扇子。聊著聊著,當年和平音樂祭的共同發起人Kimbo,胡德夫,即興唱了一小段排灣古調「來甦 」。
Lynn靜靜地聽,喝著不適合病人身分的啤酒、甚至抽了點菸。我想起第一次在石碇碰面時,他吃著朋友帶過去的水果蛋糕,有人質疑癌症病患是否適合甜食?他用帶著點耍賴與抗議的口吻回答,「只剩幾天了啦,everything is ok.」
歡樂的人生告別Party結束,主角嶙峋的臂膀搭在車窗上,勉力向外揮著剛被眾人一一握別的手,最後留給大家一抹瀟灑的笑容。車尾燈漸行漸遠,似乎到了時間,讓留下的人宣洩一點感傷。
「Lynn不只是我很好的、很老的朋友,也是我心目中的一個巨人。在台灣那麼縹緲,那樣子一個白色的時代,他從很多絕境的邊緣,搶救許許多多的朋友們的生命,讓他們能夠再回到家人的身旁。他促使台灣變成更和平的一個地方。」胡德夫的眼眶不太尋常,「一方面來給他打氣,一方面來告訴他謝謝……他照顧我們那麼多,我們照顧他實在不太夠。」
音樂節後這一週,Lynn的體力只允許他安排一些有深厚交情與信任關係的朋友探望。長年來被他「犧牲」的家人從國外前來醫院陪伴。半世紀前與Lynn密切合作救援台灣政治犯的日本友人也越洋而來。
不習慣在鏡頭前露面的三宅清子,是當年救援團隊的核心成員,也是Lynn最信任的夥伴之一。清子帶來一幅自己的創作。Lynn花了一點力氣,把小小的畫框挪到床邊,側臥端詳著畫中那個為他祝福的精靈。
為大家拍大合照時,我猜想著梅心怡受到各路人馬歡迎的不同原因 ~ 玩音樂的老外喜歡的是老嬉皮Lynn Miles;社運界則敬重他的俠骨;原住民朋友或許由於他平等的襟懷;環保派和他有共同的愛護土地理念;至於那些笑嘻嘻跑過來和他拍照、摸摸他頭髮的小孩、少女們,則可能因為他根本就是個愛扮鬼臉、開玩笑的老頑童。
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月,Lynn和這些喜歡、尊敬他的朋友,以及家人們見了面;也參加了 family fest ~ 雖然沒有唱歌,但解了一點嬉皮癮。就我短短這一個月所知道的,如果說他還有甚麼願望,也許這個島上的人能試著幫他完成:
願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