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窗外,一連串隨風搖曳的金黃稻浪,沿著河流兩旁的梯田拾級而上,與遠方的海平面呈現出完美的對比。這是每個三芝人,都共同擁有的美麗記憶,但如今卻只成追憶。
三芝,一個風頭水尾的小城鎮,夏季乾燥,一整個七月,只下過一場午後雷雨;而冬季卻是無盡的冷濕,絲毫沒有一日放晴。在這麼惡劣的環境條件下,三芝卻也曾經有個茶葉、稻米興盛的時代。
茶稻船貿盛極一時 因社會變遷及錯誤政策而衰弱
在陸上交通不發達的年代,社寮港是三芝對外重要的運輸港口,但如今只留下部分遺跡。
從日治時期,直到三、四十年前,三芝一直都是茶葉和稻米重要的生產基地。從斑駁的老宅和港口旁,我們似乎還找得到一些遺留下來的證據:因曬稻米而斑駁的三合院前堂水泥地、社寮港旁可供小舢舨停泊和人工搬運的小階梯,以及存放雜物的棧間遺址,都一再說明了茶葉和稻米在三芝人心目中的重要性。
然而,隨著全球化的衝擊,以及政策的巨變,導致三芝的農村地景,在數年間完全變了模樣。
為了因應當時WTO即將生效的衝擊,政府大力推行「稻田休耕政策」,導致因氣候導致生產力不足的三芝地區,種田收入遠不及補貼收入,農夫乾脆休耕領補貼維生,造成土地大量荒廢;也因為三芝距離都會區並不遙遠,人口大量而快速地外移至收入較高的工廠,以至於土地無人種植、無人傳承。曾經茶葉、稻米繁盛的年代不在,只剩下空蕩蕩的港口,和一望無際的「荒野」。
曾經營茶葉工廠,現為三芝三和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的江慶崇就表示,以前沿著三芝大坑溪兩岸,比較沒有辦法開闢水田的「梯田頂」,多半都種植茶葉。幾乎各家男丁都會挑著茶菁到他的工廠加工,加工後,就會從海邊的社寮港運往大稻埕。
江慶崇說,在當時,他的茶廠日銷上千噸,他甚至為了擴大生產規模,花了上百萬從日本進口大型輾茶器具,希望能擴大產量。但就在沒幾年的光陰裡,由於國外低價茶與三芝互相競爭市場,三芝的茶葉無法負荷,而相關產業也都紛紛關閉。
而在地耆老黃清松先生也說,在他讀小學時,幾乎家家戶戶都在種茶和稻米,甚至有時還要擔著茶葉,走二、三十公里到城市裡販賣,但現在這些場景都已經完全消失。雖然現在農業機械化,不用像以前那麼辛苦,但這些農村文化,卻幾乎完全失傳。
然而,在土地持續荒廢、農田利用率持續下降的過程中,近年來卻有所轉變。
社寮港附近的石滬,曾經為當地居民捕魚的方式之一,然而如今已不再使用,現為新北市文化景觀。
易出走的農村註定凋零?
這裡的農民,抑或者是當地耆老,雖然大都曾因稻田轉作而離開了農村,到都市裡打工,但到了退休年齡,卻紛紛回到家鄉。三芝區農會推廣部周正男主任就談到,三芝因為其距離都會區不遠的特性,而造成大量農民移往都市工作,但多數人其實假日仍會定期返家;又因為近年來農會推廣茭白筍附加產品和地瓜、山藥等作物,三芝農人較少面臨作物賣不出去的窘境。
正因為家鄉離城市不遠,人們雖然容易離開家鄉,但對於家的依賴和情感,仍然沒有完全斷裂,這正是而不少退休族群願意「歸農」的歷程。
這些歸農們,因為有都市的生活經驗,接收了不少新知,於是開始用不同於以往的農業經營概念,充分展現出農人「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韌性。
就如同三生大閘蟹農場的謝德勝先生,他雖然在民國七零年代一波「出走潮」中,移往城市從事建築、殯葬等行業,但近年來退休後,卻也不「忘本」的回到家鄉,將家裡荒廢的田園,重新種植大量茶花和園藝作物,並嘗試茭白筍與大閘蟹共生的生態農場經營模式,創造了相當多的收入。
謝德勝先生的農場,是三芝大坑溪流域附近較具經營規模的農場,不僅有大閘蟹、茭白筍的生態共生田,也種植大量茶花、松柏等園藝作物。
謝德勝的農場,種植大量園藝作物,包含千日紅、茶花、松樹等,創造了截然不同的農村景觀。
黃清松先生為了保存傳統農家的耕作生活,以一系列從播種到收割的木雕作品,呈現在世人眼前。
新庄里農人江光興夫婦,本來也是離鄉工作,但由於工廠工作也日漸衰微,因此他們選擇回到農村,種植千日紅,當作一份兼職。從大陸電子業主管退休下來的周賢男先生,也不忍心土地荒廢長草,而回到老家開始他的種田生活。
在梯田上種植有機山藥的楊先生也提到,三芝雖然土地零碎,無法擴大生產規模,但這何嘗不是一種優勢?北海岸土地零碎,自然就不用害怕鄰地農藥汙染或是工業污染問題,因此種植有機農作物,反而具有優勢。因此他在退休後積極投入有機農業,當作一種愛護土地的方式。
而世代居住番社后的政大台史所教授戴寶村,雖然在城市裡工作,但他卻長期回到家鄉,研究三芝的歷史,希望能藉此讓文化資產得以保存。戴教授也說,當退休後,他也想要當一名「歸農」,回到家鄉,重新回味兒時的農耕生活。
至於無師自通的素人木雕師黃清松,則透過了他一系列古代農業器具的作品,用自己的方式將過往農村的文化完整地記錄下來。
本件木雕作品為傳統篩米的工具,稱為風鼓。由於癟榖以及雜質較輕,經風鼓後就會成草灰飛出,而留下稻穀。
傳統農家婦女以土角建成的大灶煮飯,灶上有大鼎煮食,而灶下則利用稻草做薪柴,展現了過往農家生活的真實。
回家:不是回到過去,而是創造未來
稻田在三芝海岸幾乎完全絕跡,在三芝水口民主公王宮旁,有僅存的一片完整稻田。
雖然土地破碎了,但從一個又一個的歸農口中,還是能看到他們,熱愛這塊土地、放不下這片土地的熱忱。荒廢對於他們來說,也許不是不愛惜這片土地的價值,而是整個社會結構改變之下的必然抉擇。等到某一天,越來越多人憑著這股熱情,選擇回到農村時,這片田園也許就有了全新的風貌。
這樣的風貌,並不一定要是回歸那個金黃色稻浪的記憶。畢竟,種植茶葉、稻米,也是歷史與政策下的宿命。從清代、日治時期開始,台灣各類作物都具有相當濃厚的「商品化」特質,但一體適用在氣候條件不佳的三芝,並不一定合適。
同樣地,稻田休耕也許能解決生產過剩的問題,但在沒有詳細而妥善輔導農民轉作的措施中,三芝也就成了政策下,未因地制宜的「犧牲品」。
三芝,究竟可以創造什麼樣的地景?優良水源的茭白筍,或是能因應夏季乾旱的山藥,以及高收入的園藝作物,也許都可成為三芝農村的另類出路。
這些農人的離鄉與回歸,徹底地記錄下台灣產業轉型和發展過程中,所不可逃避的時代宿命。尤其三芝的地理位置,一方面輕鬆地把農人推向都市,卻也讓他們能時常回家,找尋那份歸屬感。
歸農,回到三芝的沿海小村,縱使榮景不再,但土地記憶將一直延續。
空拍三芝大坑溪兩岸梯田景色,發現多數梯田多已休耕或僅種植綠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