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桃源國中輔導老師柯玉琴忙裡忙外,根本坐不住。八月二日這天,是藤枝人約定返鄉聚首的日子──自2009年莫拉克風災發生後,這個布農部落無法達成就地重建的心願,四散八方,未曾再見,直至今年五月,在新任里長與熱心族人的奔走下,決定今年八月在舊藤枝部落聚會。這是災後六年,藤枝人首次聚集,柯玉琴內心激動,卻也擔心:「不知道會來多少戶?」
藤枝部落位在高雄市桃源區寶山里,從六龜沿著藤枝林道往上走約十七公里處,沿路行經寶山、二集團兩部落,方達新藤枝部落。民國六十幾年,一次風災讓位在藤枝森林遊樂區門口的藤枝部落地基位移,地方政府在其下一公里處找了一塊地,剷平後由藤枝族人自己選地蓋屋,成為新藤枝部落,卻不料,莫拉克風災及隔年的六一0大雨,新部落再度崩裂塌陷,藤枝人從此無家可歸。
「當時整個寶山都被劃為特定區域,政府希望我們集體遷村。」柯玉琴表示,但他們群起抗爭,政府便妥協,而部分族人搬到杉林大愛園區,也有許多族人不同意,希望就地重建。
他們選了鄰近一塊三十八甲地,表達重建希望,畢竟,這是部落長輩選定的避難之所,但政府屢屢以安全評估不通過為由阻擋。最後,經多次會勘,終於選在六龜區中興里興建十七戶永久屋,「六龜畢竟離我們部落近一些。」而這個去年九月落成的中興永久屋,也是高雄最後一處落成的永久屋基地,代表莫拉克重建工作畫上句點。
但這與藤枝部落無關。藤枝人才入住一戶,即使有人放棄,而其他人想遞補,也沒有辦法,因為申請時間已經過了。「入住永久屋要申請,必須要有居住證明。」柯玉琴解釋,像水電收據這樣的居住證明對災民來說十分困難,即使不是因淹水或倒塌讓這些紙張破損,也不見得平常就會保留下來。
諸如此類的問題,對原住民來說時常發生,例如當初遷移到新部落時,地方政府只說自己安排蓋房,族人便沒有意識到需要房屋建照等等憑證。災後,這些資料證據的缺乏,便成為災民在安置、重建或賠償程序中的阻礙。
無論如何,三十幾戶、不到兩百人的藤枝部落,風災後,族人散落各地,支離破碎,眼看部落就要瓦解之時,終於在離散滿六週年之前聚首。約莫二十幾戶從台灣各地趕回高雄,參加這場集會。
藤枝林道十八公里後斷裂處,仍未修補,這幾年又因大雨、颱風侵襲,顯得更破碎。每個人家都將車停在路旁,從斷裂處步行到藤枝森林遊樂區門口,約莫兩公里之長,途中經過破損的部落屋舍時,老人家不禁悲從中來。年輕孩子已無在這裡生活的記憶,只是好奇張望這廢墟一般的聚落。
即使道路頹毀,藤枝林道和森林遊樂區仍是登山客最愛,一千五百公尺高的此處,雲霧飄渺,風景絕美,登山健行步道不受風災影響,始終熱門。這天,他們好奇觀望著遊樂區門口的帳棚、音響和人群,才知道這段風災故事,有些登山客甚至熱心捐錢,只盼藤枝能夠重建。
帳棚後的布農媽媽們,自是不知前方的一切,埋頭準備食物,好填飽眾人肚子。孩童們則各自遊玩,或玩著手機,像誤闖他人聚會一般,彼此陌生。只有中、老年族人激動相擁,熱情話家常。
一直熱中進行藤枝部落遷移史口述歷史的陳清榮,災後扛起寶山重建會執行長之責,一心想幫族人爭取權利。「過去,因為留在山上與否的問題,造成我們的分裂,但今日,我們又重聚在此,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去的紛爭都過去了。」他不免也感嘆,後來莫拉克重建條例修訂,申請永久屋的居民可以不用放棄山上住屋,若早知如此,怎麼會有當初的爭執?「但沒辦法,這也是第一次,政府也是沒經驗。」
活動開始時,先由長老談話,並簡單介紹藤枝遷移之路後,各家族一個一個上台介紹自己,也發表心情,剛開始的幾家人還算節制,最後簡直都欲罷不能,放開來大吐苦水,以及部落分離的心情。例如,總幹事陳德福從台南趕來,直言過去族人都會在他家門口聚會、跳舞,那歡樂情景始終讓他難以忘懷,然而,族人一直以來就像「漂流木」一般,各自浮游,心情格外難受。
年紀已大的陳雀搖搖頭說,她已經無力再替族人爭取什麼了,只是希望年輕世代能夠重建藤枝。另一位長輩郭文程也表示,他的期望很小,只要有一小塊地,能讓族人每年回來一次,辦活動就夠了。
這一年,在藤枝森林遊樂區門口辦活動,顯得很侷促,所幸森濤派出所大方出借場地與用具,才讓活動順利進行。曾與藤枝部落共存的林務局,則緊關大門,冷漠以待。但藤枝人不介意,他們只在乎這段共處的時光。
「我們已經永遠不能在一起了,至少讓後代知道自己從哪裡來。」陳清榮說,他不願將來在路上相遇,族人後代都不識彼此,「這是第一年,我們接著還要繼續辦下去。」柯玉琴也表示,或許會以不同形式舉辦,但他們都希望能接續下去。
最後,這群布農齊聲大喊:「musuhaisa guluma!」他們宣示「我們回來了」。
對陳清榮來說,這活動不只回來而已,也是要對官方說:「我們是藤枝人,我們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