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0日的移工五一遊行後,我們在聯合抗爭的露宿現場,見到了KIA汽車工會的組織者李尚彥。上一次見到他,是在2015年HYDIS工人第三次跨海來台抗爭的時候。我永遠記得當時在永豐餘股東大會會場的樓下,他堅毅地高舉股東授權書,被夾擠在大批警力與聲援群眾的中間,試圖突破警察的封鎖進入股東會。時隔兩年的相會,李尚彥待我們十分熱情,但當時我們並不知道,在我們抵達韓國的幾天前,KIA工會才發生了一次重大的分裂——KIA汽車工會發起投票,將「非正規職勞工」排除在工會之外。
KIA汽車工會早在1960年就已經成立,但是直到1987年的7、8、9月工潮之後,才轉型為民主工會。KIA的「非正規職工會」則是在2003年開始組織,並在2005年正式成立,而李尚彥從籌組階段開始,就一直蹲在這個據點。他說,當時「非正規職」曾經討論過是否直接加入工會,但當時既存的工會並不想讓非正規職加入,非正規職也擔心失去主體性,所以最後選擇另組一個「非正規職工會」。
在韓國的「非正規職」,雖然意義上與台灣的「非典型勞動者」相同,但是「非正規職」的勞動條件與「正規職」間的落差更大。雖然兩者在現場的工作幾乎一模一樣,根本看不出誰「不正規」,但是他們的薪資可能只有正規職的一半,沒有正規職的福利、獎金制度,並且隨時都可能收到被解雇的處分。
李尚彥所在的KIA汽車華城工廠大約有13000人,其中有約2400名的非正規職員工,十多年來都以爭取與正規職對等的勞動條件為目標。而他們高強的戰鬥力也引起資方全力鎮壓,尤其在2005年到2007這段時間,非正規職發動了多起抗爭,公司則是以扣押財產、提起訴訟,甚至派出管理階層的「救社隊」破壞抗爭現場來回應。
最激烈的一次,是2007年時的一次罷工行動。當時,非正規職讓生產線的一部份停擺,資方為了破壞罷工,找了700名「流氓」進到工廠,要「鎮壓」這些罷工的非正規職勞工。但是當這些「流氓」到了工廠之後,根本就分不清楚誰是正規職、誰是非正規職,一陣混亂之中,有個「流氓」打了正規職的工人,雙方的怒火在剎那間爆發,開始了激烈的「物理性碰撞」。李尚彥說,最後那700個流氓,沒有一個能好好走出工廠。
在這次的事件之後,資方轉變了手段。在與非正規職工會進行團體協商的前夕,公司先是派人遊說正規職工會,再要求他們去說服非正規職加入正規職工會。簡單的說,資方要透過把非正規職吸納到以正規職為主的工會裡,以削弱非正規職的抗爭能量。雖然當時非正規職工會確實是以「一個工會」作為長期目標,但是也認為這個過程必須是透過工人的抗爭與衝撞,而不是資方與保守勢力的遊說或利益交換。
非正規職工會意識到了這個危機,於是發動佔領行動,癱瘓作為生產線核心之一的烤漆部門。當時雖然引起社會關注,也有許多聲援者到場,但諷刺的是,當管理職的「救社隊」再次出來阻擾抗爭的時候,同為工人的正規職卻是袖手旁觀。九天的高度對峙之後,資方在另一個地方開了同樣的生產部門,於是非正規職的佔領失去了威脅性,最後決定暫時先退一步,在2008年併入了正規職工會。
在「被合併」後的近十年間,非正規職的會員增加了九百位,但他們也長期失去了最大的武器——獨自罷工權。過去只要由非正規職工會的爭議對策會通過,就可以實行罷工,但現在卻必須看正規職的臉色。而且即使在同一個工會裡,正規職與非正規職卻有不同的團體協約,兩邊利益不一致的情況下,非正規職強大的抗爭動能不斷受到正規職的打壓,所以雙方的嫌隙也隨著時間日漸擴大。
但是在這段期間,非正規職並沒有乖乖就範,仍然會發動集會或是小型的罷工。這些頻繁的抗爭行動,讓正規職意識到「一個工會」無法壓下非正規職的能量,於是到了今年4月,正規職決定舉辦工會內的「投票」,要把非正規職踢出「一個工會」之外。非正規職再次面臨了挑戰,因為不論是先前主張的「合」或後來主張的「分」,正規職都未曾考量勞動處境最艱難的非正規職,而只為了鞏固正規職既得的利益,也僅僅把非正規職當作是資方裁撤人力時的一道防火牆,而不是並肩戰鬥的同志。
最後,雖然也有少數支持非正規職的正規職工人,起身反對此次投票活動,甚至破壞票筒企圖阻止投票進行,但是仍不敵人數眾多的正規職,非正規職工人在72%的同意下,「被分裂」在正規職工會之外。然而這一次,非正規職工會的處境比起以前更加艱難,因為在李明博時代時通過了一項修法,規定只有「人數多」的工會才有與資方交涉的權利,作為少數的非正規職工會該如何突圍?想必,只能不斷抗爭了吧。
事實上,濫用大量非正規職以降低勞動成本,在當代韓國的企業中十分普遍,而這個趨勢可以說是肇因於20年前的一場「經濟改革」。1997年的金融風暴掃過亞洲,韓國的經濟遭受重創,隔年新上任的總統金大中,隨即通過IMF五百八十億的經濟紓困案,在經濟完全崩盤之前止住了血。但是另一方面,紓困的代價是韓國的經濟必須接受IMF託管三年,進行大規模的經濟結構調整,大幅促成了「勞動力彈性化」。也就是在那個時間點,韓國工人的歷史被迫轉向了「非正規職時代」。
李尚彥告訴我們,當下的韓國超過半數都是非正規職的勞工,實際上超過所有官方的統計資料(約為三至四成左右)。即使在2007年實行的《非正規職保護法》規定,只要在同一公司擔任非正規職兩年,就可以轉成正規職,但是這一個規定帶來的實際效果,是許多的非正規職勞工在兩年大限到之前,就被公司惡意解雇。而即使像KIA的非正規職帶著極強的戰鬥力向資方展開鬥爭,法院也兩次判決KIA的正規職雇用應該改為正規職,並且要補償過去的薪資差額、承認年資,但是KIA汽車背後有韓國數一數二大的財閥「現代集團」撐腰,不理就是不理。
2014首度上演的韓劇《未生》,描述了一個非正規職青年在職場上的遭遇,就像是一顆顆「未生」的棋子,企圖在險峻的棋局中存活下來,成為「完生」。《未生》引起韓國社會極大的迴響,而它之所以能打進許多韓國人的心裡,就是因為這個「非正規職時代」的背景。二十年前的「經濟改革」消散了一場金融風暴,救回了韓國的GDP成長率,但同時卻形成了另一場「非正規職風暴」,在二十年後的今天,持續煽動著「地獄朝鮮」的焰火。
當處境如此困頓,團結就是唯一的道路。但是,團結也是困難的。KIA工會的內部矛盾讓我們看見,勞工的團結並非先驗的存在,而是必須在鬥爭中不斷實踐。而資本家正是透過各種身分的區別,分配著大小不一的利益,來分化勞工的階級團結。在韓國,最尖銳的可能是正規職與非正規職間的矛盾;回到台灣,就是本勞與移工間的矛盾。
我們從李尚彥講述的故事中,也再一次深切的體認,唯有勞工能夠看穿不論是國籍、種族、性別、雇用方式……等的差異,都可能是資本分化團結的工具,那麼勞工才有團結的可能。勞工也必須團結,因為在鬥爭、在爭取完生的這條路上,我們並沒有分裂的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