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印尼首任總統蘇卡諾為題的藝術作品。作者:AK Rockefeller。來源:Flickr。以CC授權署名-相同方式共享2.0通用 (cc BY-SA 2.0) https://goo.gl/SMTERk
親近又遙遠的印度尼西亞
印尼,對我來說是一個既親近,卻又遙遠的國度。
親近在於,至今有超過26萬名印尼勞工在台灣工作,每一天都與我們共同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其中絕大部分更是不受勞動法令保障的「家庭看護工」,他們在沒有相應的勞動法令保障之下,長期填補台灣長照政策的龐大缺口,承接起許多失能家庭的需求。而印尼籍的廠工、漁工、營造工,也早從1992年正式被引進,為台灣的社會與經濟發展貢獻甚多。他們早已是台灣社會難分難捨的一部分。
2015年開始,我因為進入TIWA(台灣國際勞工協會),開始和在職場遇到問題的印尼勞工一起工作,提供勞資爭議個案諮詢、申訴,並協助發展組織。也因而結交了許多總是盈著笑臉,伸手與你相握的印尼朋友。大部分印尼人友善又有點隨意的個性,也時常讓我感受到親近。
遙遠在於,在我的成長經驗當中,幾乎沒有關於「印尼」的資訊。歷史課本中的提及,記憶中只有曾在1955年舉辦過「萬隆會議」;地理課本給予的印象,就是熱帶、雨林、赤道周邊、四季如夏……其他的,都僅僅是被劃歸在「東南亞國家」、「第三世界」的範疇裡。再加上當時普遍對歐美、英語世界的推崇,我彼時的目光都投射在所謂的「進步國家」之上。
我從8月開始到INFID研習,每周一到四到位於南雅加達的辦公室,了解INFID的運作模式,及學習印尼的歷史與社會概況。圖為INFID辦公室外的招牌。
我未曾想過,原來這個位於台灣南方的區域,早在數百年前就與「華人」產生了連結,印尼的眾多島嶼和台灣一樣,都成為中國沿海居民外遷的目的地,並且在文化、語言甚至歷史的軌跡上留下了清楚的印記;我也未曾想過,原來台灣和印尼在「冷戰」的局勢中,都因為受到美國支持,並被定位為防堵共產主義擴散的防線,而擁有類似的「白色恐怖」、「親美反共」歷史經驗,並深刻影響了當代兩地的社會氛圍;更未曾想過,原來同樣深陷在「新自由主義」全球的浪潮之中的印尼,也在各地發展出了堅實的勞工、農民、土地……等等社會運動,致力對抗資本主義所帶來的壓迫與剝削。
對於這個涵蓋萬千島嶼國家的無知,即是我的遙遠。
直到今(2018)年8、9月,我申請了教育部青年發展署的「新南向深度研習計畫」,到印尼首都雅加達(Jakarta)的NGO團體INFID(International NGOs Forum in Indonesia)實習,我才終於對印尼有更多一點的認識。
接下來,想和大家淺談一下印尼的近代歷史。
千島之國:海上神鷹?被遺落的珍珠?
我在8/1抵達蘇卡諾-哈達國際機場時,到處都是為迎接亞運所做的布置。這三隻亞運吉祥物分別是天堂鳥賓賓 (Bhin-bhin)、花鹿阿東(Atung)、犀牛卡卡(Kak),名字即取自「存異求同」(Bhinneka Tunggal Ika)。
1945年8月15日,日本正式向同盟國投降。這不只預告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也是東南亞各國脫離軍事殖民、組成現代國家,並同時被捲入美蘇冷戰局勢的開端。兩天後的8月17日,印尼的獨立運動領導人蘇卡諾(Soekarno,也就是後來的印尼國父)宣布印尼獨立。
歷經300多年的荷蘭殖民、3年的日本殖民時代,這個涵蓋了17000多個島嶼、300多個民族、700多種語言的地帶,在獨立運動菁英的領導下,以過去荷蘭的殖民界線為疆域,在「建國五原則」(Pancasila)與「存異求同」(Bhinneka Tunggal Ika)的精神下,成為一個現代概念下的「民主共和國」。
也許是長期被殖民和被壓迫的歷史,讓我印象中的印尼人都十分「愛國」。不只「國旗」、「國徽」是日常可見的符號、正式場合要唱「國歌」,甚至在一場演說的開頭或結尾,「獨立」(Merdeka,也有自由之意)也常常被呼作振奮士氣的口號。但這並不代表所有印尼人都認同「印尼」,至少過去的東帝汶(Timor Timur)、亞齊(Aceh),以及現在的巴布亞(Papua)都各自存在「獨立運動」,要求脫離印尼的版圖。
印尼的第一任總統就是蘇卡諾,他至今仍受許多印尼人民的愛戴。在台灣的時候,我就看過好幾次,印尼勞工拿著帶有蘇卡諾肖像的布條或旗幟,或是穿著蘇卡諾肖像的衣服。
這次到印尼,正巧有機會到蘇卡諾的故鄉勿里達(Blitar),也跟著朋友造訪他的陵墓。蘇卡諾的墓旁,有許多人坐在地上,嘴裡念念有詞,聽來應該是伊斯蘭教的禱文,以此來緬懷這位帶領印尼走向獨立的領導人。
在勿里達的「蘇卡諾之墓」(Makam Soekarno)是當地的著名景點,許多人到此地來緬懷這位印尼早期的領導人。
1965:印尼歷史的轉捩點
可是蘇卡諾的領導並非人人滿意。尤其蘇卡諾日益顯著的左傾立場、親蘇親中,並且愈漸重用印尼共產黨,引發了部分反共的軍事將領,以及美國政府對蘇卡諾政權的疑慮。這一份疑慮,讓美國開始在印尼的軍隊中,暗中扶植親美、反共的勢力,並且開始籌畫如何抑制,甚至推翻蘇卡諾政權。
美國的介入與部分軍勢力的異心,在1965年9月30日,凝結成印尼歷史的轉捩點。一起震撼印尼社會,但至今無人能肯定真相為何的事件,在那天深夜的雅加達爆發。
1984年,蘇哈托政府製作了一部以「九三零運動」為主題的歷史電影〈鎮壓印尼共產黨九三零運動的背叛〉(Penumpasan Pengkhianatan G 30 S PKI),並在每年9月30日的電視上放送這部長達271分鐘的電影。學校、政府機關、甚至民間企業也會播放這齣影片,宣揚蘇哈托政府對「九三零運動」的詮釋,而這也是當時唯一被允許流傳的事件版本。圖取自維基百科。
在中文世界能所及的資料,那個夜裡發生的事情,「可能」是這樣的:蘇卡諾身邊的左翼人士,因為意識到軍隊中對蘇卡諾不滿,以及想要推翻蘇卡諾的意圖,所以在9月30日的晚上,策謀綁架並殺害了六名反蘇卡諾的陸軍將領。這次行動,被後來的印尼社會稱為「九三零運動」(G-30-S)。
而時任陸軍少將的蘇哈托(Suharto)為了因應「九三零運動」,調動軍隊進行鎮壓,並且將「九三零運動」的發動者指向當時聲勢浩大的印尼共產黨,將印共定調為「叛國者」,同時指控蘇卡諾也是策畫者之一,迫使蘇卡諾走下印尼的政治舞台。
上述故事的真偽,仍是印尼歷史上最大的謎團之一,甚至有很大一部分,可能是來自於蘇哈托政權的編造。「九三零運動」是蘇卡諾發動的嗎?是蘇卡諾的親信發動的嗎?是印尼共產黨發動的嗎?還是根本是蘇哈托在背後操盤的呢?美國提供了蘇哈托多少的資訊、援助?這一些問題都尚未有定論。但清楚的是,在那天深夜之後,印尼走上了另一條完全不一樣的道路。
親美反共的蘇哈托掌權之後,政治緊縮,開始用軍隊大力掃蕩「叛國」的左翼人士、共產黨人,並煽動社會、人民間的對立。街巷間頓時風聲鶴唳,昨日握手寒暄的鄰居,今日就可能成為刀槍相向的仇敵。此前是僅次於中、蘇的世界第三大的印尼共產黨,從三百五十萬黨員的勢力,被輾除殆盡。時至今日,「九三零事件」在印尼仍是個禁忌話題,「共產主義」更是成為髒字,也是競選時拿來攻擊對手的利器。
後蘇哈托時代:民主化後的挑戰
蘇哈托的獨裁統治長達32年,帶給印尼社會的影響無人可及。除了和台灣相似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左翼思想和行動都陷入了靜默;在政治上,蘇哈托的統治讓「軍隊」保有龐大且關鍵的勢力,即使當代印尼有了所謂的民主選舉,仍有許多軍隊背景的人掌握大權,或足以左右選情;在經濟上,以蘇哈托家族為中心的裙帶關係,也形成了一個大型集團,緊掐著利潤豐厚的的產業,在當中攫取經濟利益。
即使1998年蘇哈托下台之後,印尼社會已有許多可觀的轉變。社會似乎更加開放,至少在雅加達能見到許多討論會、異議行動、陳抗遊行;整體經濟也看似有所提升,價格低廉的勞動力、寬鬆的環保成本、2.6億人口的市場,都成為外資外商的寶地;而地方到中央都有選舉,現在的佐科威(Jokowi)總統也已經是蘇哈托之後的第五任總統,政治似乎更加民主了。
佐科威2014年總統競選的對手普拉博沃(Prabowo)出身軍方,更是蘇哈托的女婿,被指控參與、指揮多起違反人權的軍事鎮壓活動,並且未受調查、審判。他將再次於2019年與佐科威競逐總統大位。圖為普拉博沃8月10日登記參選的新聞畫面。
但另一方面,隨著佐科威這顆「非傳統」政壇新星的發光,傳統且保守的伊斯蘭基本教義派也在這幾年崛起,結合軍隊的勢力,不斷撥弄著信仰和種族的對立。過去許多政治迫害案件、對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的污名,也因為傳統勢力尾大不掉,而未能獲得調查、平反。
持續成長的經濟指數未能反映人民真實的生活。雨露均霑在印尼只是經濟學家塑造的神話,許多基層的印尼勞工仍活在低薪和貧窮當中。勞工權利、貧富差距和城鄉差距都是印尼當下棘手的課題。
民主選舉的出現也未能實現人民做主,因為選舉往往訴諸形塑政治明星、龐大的宣傳經費、激化敏感議題……等等手段來贏得選票。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選舉政治仍是菁英把持的遊戲,只是定期開局。
看到印尼社會的這些面向,其實都有強烈的既視感。也許在全球化、選舉政治和西方民主、新自由主義經濟的浪潮之下,台灣和印尼都處在同一道波上,面對著相似的挑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