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來台拚經濟的印尼移工在工會團體舉辦的移工論壇上表演。(PNN資料照片,2013)
每年都有上萬名印尼人離開家鄉,前往馬來西亞、中東,或是來到台灣,在當地從事基層的勞力工作。有人說,這些人是「被騙出國」的,但也有人說,這些人是出國「追夢」、「追自由」。但不論是哪一種敘述,都和印尼當地的勞動條件相關——失業與低薪,是許多印尼人日日面對的困境。
我原以為印尼勞動條件低落,是因為印尼的勞動法令對勞工沒有足夠的保障,但後來發現不然。印尼的勞動基準絕大部分規範在2003年的第13號法律(UU13/2003)中,其中甚至有許多保障超出台灣的《勞動基準法》。
印尼勞動基準:2003年第13號法律
8月17日那天,剛好有印尼朋友到百貨逛街,一路上都可以看到商店打出的折扣,大部分是73折(因建國73周年)、45折(因1945年獨立)、25折(因8月17日,8加17),或是其他和這一天沾得上邊的任何數字。街上也早在幾周前,就紛紛掛出了醒目的紅白印尼國旗。
這部法律規有193條,規範了勞動條件的幾個基本面向,包含:正常工時、加班工時上限、年休假、加班費……等等。本文礙於篇幅限制,只能就幾個點做討論。
印尼的「正常工時」是單周40小時(台灣的正常工時一直到2016年才改成單周40小時),並且有兩種模式:每日工作7小時,7休1;或是每日工作8小時,7休2。超過每日約定工時的部分,雇主就應該給付加班費,而「每日加班上限」是3小時,且每周不得超過14小時(不包含未出勤日的加班)。
印尼的「年休假」規定很特別。在同一公司工作滿1年的勞工即可享有12天的年休假,並且若工作滿6年,將在第7年和第8年獲得每年1個月的年休假。(在台灣要獲得1年30天的年休假,要在同一企業工作多久呢?答案是25年。)
而且除了年休假之外,印尼每年都有多達20多天的國定假日,除了官方承認的六大宗教的「宗教大節」 ,其他大多是由伊斯蘭信仰衍生出的「放假名目」。而我在印尼的兩個月,剛好遇到的是8月17日的獨立紀念日和8月22日的宰牲節,在大街小巷都可以感受到濃濃的節日氣氛。
● 雖然印尼憲法保障信仰自由,但印尼政府承認的宗教只有六個,這六個宗教及其大節為:伊斯蘭教的大節是「開齋節」、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大節是「聖誕節」、佛教的大節是「衛塞節」、印度教的大節是「安寧日」、孔教的大節則是「陰曆過年」。
大概在國慶日左右,也開始看到巷弄間出現許多羊。難得在路上看到這麼多人以外的生物,我興奮地拍給印尼朋友看,結果他告訴我:「哦!這下禮拜要被宰掉的。」後來才知道,因為8月22日是宰牲節(又稱古爾邦節),傳統上家家戶戶會宰殺羊隻、牛隻分送給親朋好友或鄰居,象徵著分享與互助的精神。不過那天我就躲在家裡了。名
「加班費計算」則是遠優於台灣的規定。以月薪制勞工為例,印尼在計算加班費時的「時薪基準」是「月薪除以173 」,在台灣的計算則是「月薪除以240 」。台灣的加班費計算方式,不只先大幅度地減少月薪制勞工的「時薪基準」,而且在「加班加乘」上也不如印尼的規定。
以我們比較熟悉的每日工作8小時、1周工作5天的模式為例,加班第1個小時的時薪,是用該勞工的時薪「乘以1.5倍」;加班第2、3個小時的時薪,則是「乘以2倍」。(台灣是前2小時乘以1.34倍,之後乘以1.67倍)不過,最讓人意外的規定應該是:如果雇主未依法給付加班費,除了罰款之外,還有可能被判處1個月到12個月的有期徒刑。
● 印尼加班費時薪基準【月薪 / 173】
(每週40小時*52週)/ 12個月= 平均每月工時173小時
● 台灣加班費時薪基準【月薪 / 240】
(每天8小時*30天)=每月工時240小時
此外,印尼有約百分之86的人口為穆斯林,因此也有相應而生的規定。例如:雇主應給予勞工足夠的時間,讓勞工「踐行其信仰之宗教賦予的禱告義務」(例如穆斯林一天當中要禱告5次),並且應給付薪水,也不得以此為由解雇勞工。此外,雇主有義務在「宗教大節」的七天以前,給付勞工1個月的「大節津貼」。
徒法不足自行 勞資爭議層出不窮
法律或制度的存在,永遠不代表明文的權利會被落實。
8月初的一個晚上,我從INFID實習完到住處附近的工會KASBI(Kongres Aliansi Serikat Buruh Indonesia)閒晃,剛好遇到來自日惹(Yogyakarta)的ARB工會會長,來和KASBI的幹部討論案件。ARB企業是一個預拌混凝土的工廠,大約在5月開始,ARB的勞工因為不滿日薪僅有2元美金(若算成月薪,大約是84萬印尼盾,但日惹的基本工資是140萬印尼盾),所以開始醞釀組織工會。
一個月後,ARB工會成立了,並且在之後的一個月進行密集的勞教和討論,最後向公司提出訴求,要求公司返還未足額給付的工資和加班費,並且保證未來會依法給付。沒想到,公司不但不理會工會的訴求,還將預拌混凝土用的大車,挪去旗下另一間公司,讓勞工無法再繼續工作。
伊凡在我離開印尼前幾天,帶我去看了一個混凝土預拌廠,ARB工會的工人就是在類似的工廠工作,有很多人是開大型卡車的司機。伊凡原本也是在這樣的混凝土預拌廠工作,擔任品質監控的角色。
ARB工會向公司要求協商未果,便向日惹的勞工局提出申訴,要求進行三方(勞、資、政)協商,但是資方仍舊不予理會。在我離開印尼的時候,這個案子已經進到法院審理。為了書寫本文,我在12月初詢問KASBI協助此案的負責人伊凡(Ifan),是否已經有結果?
伊凡說,這個案子已經結束了,但是結果並不如預期。原本工會有60人向勞工局提出申訴,但是後來資方用拖延戰術,加上對勞工提出告訴,工會成員因而慢慢退縮,最後只剩下10個人,接受了資方的資遣方案,失去工作。
其實伊凡本身也在進行勞資爭議的訴訟。他因為籌組工會,並進一步發動罷工,而遭到資方單方面解雇。目前他的案件在等待法院的最後判決,但他也曾經告訴我,開始抗爭之後,資方的壓力四面八方而來,漸漸的就有人退出了抗爭。
暫時失去工作的伊凡,只要有時間就會往KASBI的辦公室跑,並且慢慢開始學習如何幫助其他勞工,組織工會、與雇主協商、發動罷工、向政府單位提出申訴、提出訴訟、撰寫訴訟文件、陪同出庭……等等。
KASBI:工會總聯合會的日常
KASBI中心辦公室外的旗幟。
我在印尼的這兩個月中,除了待在INFID實習,最常待的地方是KASBI。
KASBI是一個「工會總聯合會」(Konfederasi),同樣位於雅加達,在全印尼有28個工會聯合會(Federasi)成員,每個聯合會下又至少有5個工會(Serikat buruh)。
KASBI在印尼是相當活躍的工會團體,強力訴求反資本主義、反帝國主義、反新自由主義、廢除外包制、廢除契約工……等等,並且積極組織基層工會、發動抗爭及罷工。
這樣一個在全國有13萬會員的大型、基進路線的工會,它的中心辦公室是什麼樣子呢?一間客廳、五個房間、一間廚房、兩個廁所,以及一隻趕不走的貓。我在這裡兩個月感受到的日常,愜意地就像尋常人家。
雖然這裡名為「KASBI中心辦公室」,但其實每天都會有來自基層工會的成員出入,隨意或躺或坐、看電視、泡咖啡、滑手機、沖個涼澡,週末的時候也會有人就在這裡過夜。「在這裡,是自由的。」領我認識這個空間的人是西蒙(Simon),他這一句介紹,雖然簡單,卻也實在的描繪出了KASBI這個工會的性格。
KASBI的客廳大部分時候供人歇息,有時用來開會、勞教,也可借在此過夜的人停放機車。
這是我最常待的空間,在這邊喝咖啡、看電視或是打屁聊天。亞運的足球賽時,剛在客廳開完會的工會會員們也都擠到這邊看球。
有一次,我跟著西蒙等人到萬隆(Bandung)的聯合會進行勞教,那天的主題是「歷史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基礎」。(看到勞教的講義上印著這個標題,我的下巴久久不能合起)會後,我和一個工會會員聊天。他告訴我,他曾是另一個總工會的會員,但是那裡沒有勞教、沒有政治教育,說要爭取勞工權益都只是作作樣子,實際上在背後收公司的錢,而且工會的階層化嚴重,會員對幹部都要尊敬三分。
「我對它太失望了,所以我離開它,才到了KASBI。這裡沒有階層,而且我在這裡學到很多。」
在萬隆的勞教。其實在KASBI很多的開會場合都長這樣,大家一起坐在地上,找自己舒適的位置。現場一定會準備炸物、水果或是至少有咖啡。勞教的時間每次不同,但大概是一整個下午,約5個小時左右,工會會員的討論頗為熱烈。
那時候,剛上完一整天勞教的KASBI中心幹部,正和基層會員們坐臥在地上,吃著傳統炸物(Gorangan)和煎餅(Matarbak),看亞運的足球賽,在印尼隊前鋒射門的時候興奮得喊「Je! Je! Je! Jebreeeeeeet!」。
在KASBI打滾的這段時間,確實感覺到西蒙所說,「是自由的」。我這裡所理解的「自由」,是工會幹部與會員之間,沒有明顯的階層或上下關係,日常的互動省去不必要的禮節、彼此平等,在討論會上也能暢所欲言、彼此交鋒;而且「工會組織者」與「工人」之間的分界十分模糊,在一旁觀察KASBI協助ARB工會的過程,主力其實都是基層勞工,包含伊凡這個「有案在身」的失業勞工。
雖然我對台灣的工會了解甚淺,但是這一點似乎和台灣的狀況不同。在KASBI,常常工人本身就是組織者,工會並不會另外聘人擔任秘書,秘書就從工會的基層工人中選出。當然勞工之間會有經驗多寡的差別、會有積極與否的差異,但是KASBI透過長期的勞教和訓練,讓有經驗、有意願的基層工人可以自己運作組織,強化工會的基礎。
人民運動會議:另類政治的集結
近年來,台灣左翼、社運圈都不停的在討論一個問題:「要不要組黨?要不要參選?」在印尼,也有類似的討論。(但也必須老實說,我尚未能深入)KASBI作為一個實力堅強的全國工會總聯合會,他們也在摸索著如何面對所謂的「民主選舉」。
今年五一勞動節前,KASBI、KPBI、KSN、SEDAR、SGBN五個工會與人民運動團體,串聯了其他社運組織,包含:人權團體、進步伊斯蘭團體、環保團體、學運團體、進步媒體、法扶……等等達四十多個可以被歸類在「左翼」的團體,組成了「人民運動會議」(Konferensi Gerakan Rakyat,簡稱KGR),提出要建立「替代性的政治」(Politik Alternatif),來挑戰主流的政治勢力。
雖然現在還未能見到「人民運動會議」的未來的行動方案或相關細節,但它已經清楚標示出了以「反資本主義」、「反帝國主義」、「反父權」、「反軍國主義」、「反極端主義」、「反破壞環境」為基本路線。那會不會參與選舉?西蒙說,這一點還在討論當中。
聽到這一股「左翼」勢力集結的當下,其實我是十分興奮的。但是伊凡告訴我:「這個集結能不能成,還有很多難關。以前也有好幾次說要團結起來,但是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失敗。有時候是理念不合,但有時候只是某個人討厭另外一個人而已。」我想了想,說台灣也有這樣的困難。不過,「人民運動會議」的發展,還是相當令人期待。
後記
在印尼生活兩個月,是一個非常難得的經驗,但也因為只有兩個月,我將許多帶去印尼的問題,又抱著回來,甚至還生出了更多的問題。
回來之後,我常常在想自己帶了什麼收穫回來台灣,老實說,很難理得清。這三篇文章是一個嘗試,但事實上也只梳理出了一小部分,還有很多無法放進這三篇文章的架構裡。
這一趟,若要說最大的體會,很可能是:「我好不懂印尼。」印尼是一個廣袤,內部又異質、複雜的國家,對於所有描述「印尼就是如何如何」、「印尼人就是怎樣怎樣」的句子,我未來都會有所保留。面對這麼一個豐富多變的國度,我想能做的,大概就是抱著謙遜的態度,繼續理解、看見這個,我們在台灣26萬名印尼朋友的家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