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小林里舉辦八八風災十年紀念會,罹難者家屬劉麗玉帶著鮮花來到紀念公園,放在刻有受災家庭門牌的石碑上,追悼12位罹難親人。對她而言,十年過去,最深的傷痛,就是罹難的親屬屍骨無存。
高雄市甲仙區小林里在高雄縣市合併改制前,稱為高雄縣甲仙鄉小林村。八八風災帶來巨大雨量,讓高度一千六百多公尺的獻肚山,一夕之間土石崩落,崩塌成600公尺的小山。大量土石滑落溪河,當時山坡上有小林村9至18鄰,100多戶房舍,遭到沖刷掩埋,造成491人死亡。
政府在災後搶救中,尋獲部分零碎遺骨,嘗試透過DNA比對,但是無法清晰辨識身份,最後統一埋葬祭拜,形成許多罹難者家屬,根本找不到家人遺骨的現象。
2009年小林村災變現場,獻肚山崩塌滑落。
劉麗玉表示,災難發生,居民心中相當悲痛,但是更感傷無法好好為親人辦理後事。只能立牌位祭拜找不到屍骨的罹難親人,成為十年來心中最深的缺憾。
劉麗玉從小在小林村成長,結婚也是嫁給村中居民。八八風災一次帶走夫家與娘家的多位親人,讓她的心靈受到極大創傷。十年來,她常到紀念公園,帶著鮮花放在刻有罹難家庭門牌的石柱旁,來回撫摸夫家與娘家的石柱,像是問候逝去的親人,感受老家的味道,成為撫慰心靈的動作。
居住在五里埔永久屋的潘秀敏,十年來為她的二哥潘存福一家人死後權益到處奔波,希望討回人間公道。
潘秀敏的大哥、二哥、三姐家庭,都在八八風災中受害。其中二哥潘存福一家12人全數死亡,形成絕嗣。事後政府分配永久屋,以「沒有繼承人」為由,未核准補償過世的二哥家庭永久屋。她以兄妹身分要求繼承,但是政府以她嫁在同村,夫家罹難已獲分配永久屋,所以無法再讓她繼承二哥的永久屋。
為二哥家庭爭取權利,成為潘秀敏災後十年的生活動力。
潘秀敏表示,這不是多求一棟永久屋的問題,而是無法接受,一家人全數罹難,竟然權利全數消失,什麼補償都沒有,如同人間蒸發一般。十年來,她四處奔走爭取,就是尋求平反二哥家族的權益,討回永久屋,供奉二哥一家人牌位,或是成為家族宗祠。
十年來,不斷的陳情,從小林村改制成小林里,滿滿的往來公文,堆滿屋子的一角。潘秀敏表示,為二哥爭取死後權利,告祭二哥一家人在天之靈,成為她僅能為二哥所作的事,也是讓自己振作的方式。
小林村是八八風災中,傷亡人數最慘重的村落。居民面對的最大困境,就是在家家戶戶都有死傷的狀況下,如何走出死亡的陰霾。
2009年8月發生災害,2009年10月31日,原是小林村舉辦平埔夜祭時刻。村民原本以重大災害,打算停辦夜祭,但是在社會各界鼓勵下,最後依照時間舉行。當時回鄉的蔡松諭,組織小林村自救會,擔任會長,陪著居民重建。他表示,災害發生重創村落,大量人數傷亡,居民受到重大驚嚇,全村幾乎進入一種停滯狀態,村民無心也無力做任何事,每天只是悲傷度日。
2009年舉辦的小林夜祭,許多人前來慰問鼓勵。
蔡松諭和自救會成員,一方面要忙於中繼屋安置,以及永久屋重建的問題,一方面又要思考如何讓活下來的人,繼續走下去。他們想到每年舉辦的小林夜祭,有著長期的傳統,並且從未中斷。繼續舉辦夜祭,可以讓長輩願意參與,讓村落動起來。
夜祭從整修公廨、立向竹、祭祀太祖,為期將近一個月,村落居民打起精神準備工作,原有的公廨在風災中毀壞,居民動手重新建造,一切遵循傳統進行。夜祭最後由族人牽手圍成圓圈,一起吟唱祭歌的時刻,有著團圓的意義。但悲戚的現場,多人掩面哭泣。蔡松諭致詞表示,「人再少,也要圍成圓、團結一起,大家一起走下去!」
當時在夜祭現場,王民亮也是回鄉青年。原本擔任西點師傅,因為家族重大傷亡,讓他決定回鄉參與重建。他一直思考著如何重建產業,推動過小林月餅的生產行銷,生意不錯。但後來他發現,居民最急需的不是經濟重建,而是心靈重建。
王民亮成立大滿舞團,希望讓族人走出傷痛。
幾年參加夜祭,王民亮發現只有夜祭時刻,老人家願意出門參與,年輕人也會積極回鄉,夜祭成為全村重要的心靈寄託。他想到如果成立舞團,或許可以延長夜祭的療癒功能,讓更多長輩和青年一起參與。
2011年,小林大滿舞團成立。「大滿」是「大武壠」的另一個族名稱謂。王民亮表示,剛成立時還稱不上舞團,只是想邀請老人家來教青年夜祭的祭歌與祭舞,讓族人心靈有個寄託,彼此相互交流。
小林村重建,因為村民需求不同,分成杉林大愛村、日光小林村、以及鄰近故鄉的五里埔永久屋,三個不同的居住地點。居住日光小林村的潘阿媽,因為家族的重大傷亡,讓她只想逃避。許多老人家都希望回鄉居住,她卻是選擇遠離,因為一回鄉就是哭,情緒始終陷於悲傷。她不想觸景傷情。
潘阿媽協助青年團圓,學習部落的祭歌、祭舞。
她說,住在日光小林村,還是成天躲在房裡,整天胡亂想,希望人生快點結束。直到大滿舞團王民亮來找到她,拜託她出來教導年輕一輩,幾年下來,從場邊教導到上場演出,算是找到心靈的新寄託。
王民亮表示,身為團長,一開始對舞團運作完全不熟,組團、雜務得一手包辦。當他知道潘阿媽等長輩熟悉夜祭的過程與祭歌、祭舞,看著她們心中帶傷躲起來,就想請她們走出來。畢竟以教導年輕人為名義,老人家最不會拒絕。
原本舞團在夜祭中與校園中演出片段的祭歌、祭舞,後來思考寫出劇本,說出小林的悲傷故事,排練舞劇,跳出大武壠族的悠久歷史。一路表演下來,從地方巡迴,進到國家表演廳演出。
大滿舞團的演出,展現小林的新生力量。(照片來源/大滿舞團)
王民亮強調,舞團雖是「表演」給別人看,其實也是「為自己而跳」。二十多位團員,包括長輩與年輕人,心頭都帶著家人離世的傷痛。每一次演出,都當成獻給天上的家人,讓所有祭歌、祭舞成為溝通工具,宣洩無從表達的思念。
八八風災造成重大傷亡,社會踴躍捐輸,許多志工投入重建工作,小林村是最受關懷的地方。徐銘駿的家人在風災中罹難,親戚也有許多死傷,回到村落就是忙著為親人辦後事,什麼都無法多想。
他表示,真正的悲淒哀傷,反而是在忙完家人後事之後,那一種無依失根的感受。當初到外地工作,都是為了賺錢給爸媽,減輕他們的經濟壓力,結果家人沒了,根本失去工作的動力。住在中繼屋,常常呆坐屋內,看著窗外一天。後來,想要寄託宗教力量幫助,住到附近寺廟內,唸佛經、讀善書,還是一直無法平復。
徐銘駿說,災後幾年,社會一直想幫助災區,但是對於許多根本走不出死亡哀痛的受災家庭,所有善意的振作期待,反而成為一種壓力,讓人想徹底躲起來。
透過文化尋根,小林人積極推動大武壠文化。
王民亮創辦舞團,創辦日光小林村協會,找到表弟徐銘駿,希望他來參加。他想著舞團強調的「為自己而跳」,積極投入,悲痛宣洩在排練中,將每一次演出,都視為獻給在天的雙親。他說,八八風災罹難家庭中,有五十多個家庭,雙親一夕離世,留下許多村落孤兒。他和多位村落孤兒一起進舞團,當成大家庭,重新尋找人生的意義。
到現今,徐銘駿找尋到新的方向,查訪、編撰一系列大武壠族的文化書籍,成為部落的文化傳佈人。他說,過去離開部落,原本以為不會再回來,但是一場災難,人生重大轉折,他重新回到故鄉,在緩慢療傷過程中,漸漸認知他不只是重建村落生活的小林人,更是重建部落歷史的大武壠人,發揚大武壠族文化,成為災後十年,他給自己的新使命。
十年時光漫長,失親的巨痛,讓小林人在悲痛的泥沼中,沒頂、浮出,艱困的抓住不同浮木,過渡到漸漸平復的彼岸。
災後十年,悲痛過去了嗎?
徐銘駿表示,巨災發生,一切記憶留在當下原點,永遠不會過去;問題是用什麼方式來面對、用什麼心情來釋懷。至今八月八日風災日,也是父親節,看見別人買蛋糕點蠟燭慶祝,他的眼淚仍會不自主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