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台灣轉型正義進度緩慢,解嚴近三十年至今,只有受害人補償部分較有進展。社會普遍期待蔡總統就任後,特別是民進黨在立院也大幅過半的情況下,完全執政的蔡政府能夠利用民氣可用的黃金時間,積極推動轉型正義。
昨(20)日上午,蔡英文總統正式宣誓就職。早在三月,蔡英文便曾表示轉型正義攸關民主深化和國家團結,「我們只有一次機會」,民進黨也很快地在立院提出促進轉型正義條例。就職演說中,蔡總統再次強調轉型正義是為了社會的真正和解,並且預計三年內完成轉型正義報告書。
如何評價馬總統任內轉型正義作為?轉型正義有無可能走出政治糾葛?民進黨的《促轉條例》和其中真相與和解委員會有何美中不足?PNN 專訪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執行長葉虹靈逐一解析。
補償設館稍有建樹 壓迫體制輪廓未明
葉虹靈 (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執行長)
PNN:轉型正義的任務當中,處置加害者、補償受害者、保存歷史記憶,台灣除了補償以外,進度到底落後多少?
葉虹靈(以下簡稱葉):官方除了投入大約一百九十多億元做受害者補償,還有設置景美和綠島紀念館有些建樹外,並沒有投入太多資源在歷史真相的清理和追求。官方的失職讓我們社會對白色恐怖所知無多,連最基本的圖像都沒有。例如受害者人數,我們在報告中比較各種版本,也只能以補償請領人數做保守推定,可是包括案件數、案件類型,在四十年間有什麼變化,都沒有完整圖像可言的。又如,整個壓迫體制的輪廓、情治機構在這四十年間扮演的角色,也是不清楚的。
目前的轉型正義是很從受害者的角度去追索、拼湊其生命歷程,但是對於加害者的體系還有很多空白。我們曾經嘗試訪談前軍法官,都被婉拒、都是碰壁的;這如果不是從國家公權力和國家資源來做,幾乎不可能。
其實很難用單一指標去講台灣「落後」,因為國外實際上也有很多種做法,看你站在什麼比較點,首先台灣官方對加害體制圖像的描繪,基本上是空白的。其次,標示個別加害者,台灣也非常落後。比如前東歐國家用《除垢法》或人事清查,讓曾在共黨情治機構任職到一定位階以上的人,被剝奪擔任公職的權利;或是像波蘭,選舉時須自行資訊揭露,讓選民決定要不要接受這個當過抓爬仔的人。另一種是標示出來後,由司法機構追訴。這些台灣也都完全沒有。
加害者依法行政 追真相謝謝指教?
「事情早就過去」了嗎?前法務部長羅瑩雪任內推薦美麗島事件軍事檢察官林輝煌為大法官人選,引發轉型正義爭議。
PNN:標示出這些個別加害者或執行者的意義何在?
葉:很多人會說這些事情早就過去了,或是加害者早就不在了。可是如果看七八零年代這些比較晚期的案件,其實體制內的人員可能都還在。前幾年美麗島三十五週年時,我們把軍事審判軍法官的名字找出來一一搜尋。其中最有名的是軍事檢察官林輝煌,後來當了法官學院院長、法務部次長。很多人替他辯護,說他只是服義務役的少尉軍事檢察官。
但其他軍法官,有的當到退輔會政風處處長(而且還是在民進黨任內),有的到退輔會轉投資的瓦斯公司去當董事長,也有在台中高分院當庭長的、轉任律師的。這些人都還在我們社會之中,沒有大家想像中那麼遙遠。去指認的意義不在於,你過去在什麼位置就一定是幫凶,而是去釐清整個體制中不同位置、不同層級的參與者的責任,我們必須從他們實際的行為來看。
台灣白色恐怖的特色是「依法行政」,背後有一個完整的法律體系,每個位置的人永遠可以說「我依法行政、謝謝指教」。所以有一種很常見的托詞是說:我只是體制的小螺絲釘,我如果不怎麼判就會被懲處,但其實晚近的研究已經告訴我們不是這樣。
我們發現在白色恐怖七、八百件死刑判決中,有六個法官各判了超過一百個死刑,其他103個法官各判了十個以下的死刑。如果去看判決書,從犯罪事實的認定、起訴法條的適用到量刑的輕重都充滿不一致性。有的案子這樣判死刑、有的判十五年,意思是什麼?意思是,並非每個在裡面的人都毫無選擇,所以也不是每個人的責任都是一樣的。
所以在這個年代去研究這段歷史還有一個意義在於,讓我們去思考人跟體制的關係,你不是永遠只能依法行政,沒有能動性、沒有權衡的空間。這樣的話,也才可以把加害者的清理做的更有深度、有厚度。
鐵腕帶來「安定繁榮」 獨裁者神話難破
PNN:加害體制不可迴避的是統治者,也就是兩蔣父子。為何解嚴近三十年、總統直選二十年至今,不只國民黨,民間也還有很多人推崇兩蔣?
葉:蔣介石近年已經漸漸走下神壇。蔣經國在幕前的風格是親民的,穿夾克、吃小吃;他在白色恐怖期間,特別是五零年代開始是幕後情治頭子的角色,並沒有被社會大眾充分認知,這是台灣要面對蔣經國神話很困難的部份。
尤其他主政期間,台灣經濟步入高峰。國際研究中,獨裁者治理期間的績效,會影響民主轉型後人民對轉型的渴求與否,韓國總統朴槿惠的父親朴正熙身上也可以看到相同的情況,還是很多韓國人懷念朴正熙,因為他鐵腕統治、帶來社會「安定」、經濟發達。
這些必須是透過歷史、教育慢慢去改變。這種事情不是一蹴可幾的,因為他是三四十年累積、反覆鞏固,在各種文化再生產去打造出來的集體形象。轉型正義透過多管齊下慢慢滲透到一般人的認知,可能不是立竿見影式的,但會像南非轉型正義報告說的:「讓謊言跟否認慢慢減少」。
民進黨完全執政 轉型正義條件成熟?
PNN:台灣和世界各國的轉型正義都同樣面臨到「政治」因素,政治氣候、政治條件是否成熟,對轉型正義有很大的影響。上次民進黨執政時,轉型正義成果有限;民進黨重新執政、國會也過半了,這次條件就成熟了嗎?
葉:轉型正義從八零年代末期在世界各國被標舉以來、過去有一種通說是說轉型正義應該把握民主化一開始的黃金時間,因為民氣可用、支持度最高,大家對壓迫的情感和記憶猶新。可是越來越多的案例在挑戰「黃金時間說」。
比方說西班牙跟巴西,剛民主化時不處理,用沉默協定、遺忘協定讓它過去,但事實證明不會過去。西班牙佛朗哥1975年過世之後,因為內戰陰影太大,直到2007年才通過《歷史記憶法》清除佛朗哥遺緒,移除佛朗哥銅像、大規模調查佛朗哥任內罪行。巴西1985年軍政府下台,一直到現在這位女總統幾年前上任才成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TRC)。民間社會這種傷痕,沒有處理的話是不會自動癒合消失的。
把時間拉長,隨著社會條件變化,會讓剛轉型的時候難以處理的事情在時間過去後成為可能。例如智利,九零年代皮諾契下台之後,他卸任前給自己頒佈各種保護傘:終身參議員、特赦法,沒有人動得了他和他旗下軍頭。到兩千年中期,透過司法系統的改革將保護傘拿掉,才開始將情治頭子送上法庭,甚至打入大牢。
「時間」這個因素非常重要。它會讓保守派或掌權的軍方,在經過汰換之後對民主的威脅不見了;或司法體系的威權遺緒經過世代交替,開始接受民主、以及國際上轉型正義的思潮。時間的因素會讓過去被排除的選項變成可能,應該從這個條件來看台灣面對轉型正義的情況。
過去可能覺得做這個就是撕裂族群、對和解很不利,但是經過幾次政黨輪替,台灣的民主已經不可能復辟到威權。我們現在應該有更好的條件跟成熟態度來面對這段歷史,前一陣子今周刊調查,有七成六民眾認為轉型正義尚未完成,即使國民黨的支持者中,也有六成六認為尚未完成。
社會仍有反彈 民間仍需對話
中山南路上的原國民黨中央黨部。1949年該黨使用此地作為中央黨部。2006年6月12日搬遷後轉售予長榮集團。 (相片作者:
Jiang,公有領域)
PNN:但轉型正義仍然遭受國民黨強烈反彈,批評說是鬥爭。無論立法院公聽會,或某些報刊社論投書,也可以看到不少反對意見。有學者說,「拆了中正紀念堂,觀光客要看什麼?」轉型正義和保守派有對話的可能嗎?
葉:這次《促轉條例》會引發國民黨反彈,還有一個是他把黨產綁在一起處理。黨產就是國民黨的命脈嘛,國民黨跳腳是完全在意料之中。各國做轉型正義大多聚焦在人權侵害,黨產問題不一定會被畫在轉型正義範圍之內。
至於對話的可能,是要持續開啟的。我去演講時,人家常常會問說你覺得怎樣最好的,我都會說,不是我覺得怎樣對台灣最好,因為轉型正義是一個共同體要怎麼面向未來的問題,不是幾個學者、民間團體的想法由上而下的過程。社會的對話、多元意見的交流是必要的。
即使支持轉型正義的陣營,意見也未必一致,有的會認為這樣才能「讓國民黨徹底地從地球上消失」。可是揭露事實,可能也會讓這些喊打喊殺的人不舒服,例如台灣白色恐怖最大的一塊,被判死刑和無期徒刑最嚴重的,其實是五零年代中期以前,也就是所謂的地下黨。白色恐怖長期以來被簡化成萬惡的國民黨在打壓無辜的台灣人民,但五零年代這些政治犯,很多真的是當時中共地下組織的參與者,這些人該不該被認為是轉型正義應該平反的對象?很多我了解的研究者,他們認為這些人就是共匪啊,要平反去跟中共平反。
但根據研究,這些人在當時,參與地下組織有各種動機、各種手段、各種實踐是多樣的,如何貼近歷史脈絡去理解?人民有沒有抗暴的權利?面對國民黨的統治,在那個時候主張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毫無正當性嗎?可是在台灣長期國共對抗的歷史之下,這些東西很難被談清楚。如果只把轉型正義化約成單一的目的或政治的目標的話,我覺得是不利的。應該要去看到轉型正義對民主的重要性。
轉型正義短期指標:政治檔案法、真相與和解委員會
今年三月發生的憲兵搜索爭議。
PNN:蔡英文總統如何把握剛上台聲望最高的時刻推動轉型正義?對於民進黨版的《促轉條例》,又有何建議?
葉:兩個短期指標:一個是《政治檔案法》,從
憲兵強搜事件就可以看出其迫切性,法案早就躺在那邊,以民進黨的席次優勢,應該儘快通過。另一個是促轉部分,這個委員會應該是實體的 TRC,而不是目前規劃中研擬法制的委員會。
在委員會的性質上,民進黨版中它只是法制準備的單位、是寫法條的,不是實質上要去執行轉型正義的委員會,這在全世界是絕無僅有的。假設你有兩年民氣可用,誰知道兩年後蔡英文民調多少?所以應該把握時間去著手執行,何況在促轉的四個任務裡面,黨產部分在內政委員會早就有十幾個法案在審,《政治檔案法》也早就提了。如果拆掉這兩個部分,他的促轉就變成空的,所以應該讓他變成一個實質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來做真相與和解委員會應該做的工作
委員會的位階部分,在總統府的好處是,象徵意義上顯示總統真的很重視這個議題;另外,總統有協調五院的職權,因為這個議題未來可能也會牽涉司法院、挑戰大法官解釋,甚至可能涉及監察院,這種協調工作不是行政院長可以做的。但實務上現在看起來要放在行政院,不過無論放在哪裡,我們希望這個委員會能夠發揮實際的功用,而不是只有法制準備工作。
真相與和解 需檔案研究處理奠基
PNN:可否更具體的談談,實質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TRC)應該包括哪些功能?
葉:最基本的是真相的調查跟釐清,這必須奠基在檔案的研究處理,檔案的量非常龐大,不太可能靠民間去做。第二個是透過活動的設計,例如聽證會或公聽會,透過媒體的傳播,邀請指標性案件的各方當事人,讓社會跟這個事情發生關連。
例如南非的TRC辦了幾百場,讓幾千名受害人出席,他們透過電視和廣播現場直播,報紙也會刊出下週有什麼重要的大案要舉辦公聽會。這是讓社會進入集體反思的過程,即使大家不會看了報紙就覺得這個事情跟我有關,但起碼你可讓他不否認這個事情存在、讓他進入一般人的視野。
南非很多白人過去覺得種族隔離和他們無關,覺得自己就是在工作崗位上的小老百姓。只有透過集體洗滌,他才不能去否認自己的經濟教育各種特權,都來自對黑人系統性的壓迫。所以我們一直說轉型正義不是專屬於某個議題、某個陣營,甚至也不是專屬於受害者或家屬的事情,必須把不同世代納入、對很多年輕人來講根本沒經歷過,只有透過國家有系統的資源投入、記憶2體重建的活動,才能讓大家看到這個事情的存在。
TRC的實踐在國外有很多不同類型可供參考,我們書裡面也提到,南韓曾以反共之名進行清村,告密者本來是好友,兩個人出獄之後不再相見。TRC就去辦一個和解Party,兩個老友淚眼相見。
評價馬英九:對轉型正義無中心思想
葉虹靈:甫卸任總統的馬英九對轉型正義沒有中心思想或使命感。
PNN:要不要也幫馬前總統的轉型正義打個分數?
葉:馬英九的問題是,他對這個議題沒有什麼中心思想或使命感,主要還是維護他的黨國思想。在沒有碰觸他核心價值的部份,形式上他都可以做。所以歸還遺書,抗爭一下他就還了;家屬希望總統親自歸還,他也就親自頒給你。
另外,人權博物館籌備處在組織再造階段本來層級很低,我們連署要求用更高層級來投入、整合資源,馬也就答應了,變成組織改造唯一逆勢升格的單位。有人說他是妝點表面,但景美和綠島園區做了之後,每年有幾億的預算、位階也提昇。
但是去看馬英九八年來的講話,轉型正義這四個字他是不提的,他都在重建他那套論述,在國共內戰、臺海戰爭與和平的框架下來談。所以很難打分數的地方在於,形式上他做了一些東西,但核心部分他並沒有真正反省轉型正義工作的意義,以致於他還是去慈湖謁陵,然後講一些類似功大於過的論述。
建議國民黨處理三件事:檔案、黨產、兩蔣崇拜
葉虹靈:國民黨若想在轉型正義上加分,就不要再對兩蔣有崇拜行為。(
圖片屬公有領域)
PNN:國民黨曾經邀請徐世榮教授去演講,如果他們邀請你,你會怎樣建議國民黨,讓他們在轉型正義議題上能夠有所加分?
葉:首先是像楊偉中講的,把檔案全部交出來。雖然現在號稱檔案開放,但那是他宣稱的,國民黨海外黨部、各級校園黨部用來作社會控制的這些檔案,都開放了嗎?過去黨國不分時代的檔案,是不是全部交給檔案局?
其次,不要再對兩蔣有過去那種崇拜行為。他們講說:「雖然兩蔣造成一些傷害,但是功大於過。」這一套論述已經逐漸不為社會所接受。我覺得他們應該重新思考一個歷史論述,對於白色恐怖的影響,認真面對造成的傷害,怎麼放入他們那套歷史框架。
還有,可以把黨產的一部分拿去做轉型正義。像前東德共產黨黨產沒收後,聯邦政府就是將其中幾千萬美金拿來做轉型正義基金會,每年會有孳息。他們就每年做推廣轉型正義的活動,還有研究出版。
11月模擬憲法法庭 討論軍審政治犯去罪
前大法官許玉秀主辦模擬憲法法庭,過去兩年分別探討死刑、同性婚姻議題。今年的議題將是戒嚴時期受軍事審判的政治犯去罪問題。
PNN:去年真促會出版了階段報告書,長期推動的六張犛公墓議題,最近也終於獲得指定為文化景觀。今年十一月要舉辦的模擬憲法法庭,能否跟大家介紹一下?
葉:模擬法庭是許玉秀前大法官的設計,前兩年選擇同婚跟廢死議題,透過模擬的討論,希望可以帶動實務界對這些議題的重視。今年的主題,是挑戰釋字272號解釋。
本來,受軍事審判的平民依照《戒嚴法》,在解除戒嚴之後,可以在一般法庭上訴。大家可能還不知道,這些政治犯在中華民國都還是有罪之身。他們只是領過一筆補償金、領過總統頒發的回復名譽證書,所以這些人基本上都還是政治犯、叛亂犯,上訴的意義在於讓這些罪名有機會被撤銷。
但因為《國安法》第九條之二卡住,政治受難者上訴無門。之後大法官又做出釋字272號合憲解釋,形成銅牆鐵壁,連帶影響政治犯財產反還,還有司法記錄的平反。
過去個別立委提過修法,但都沒有成功;我們也曾透過立委和國防部討論,他們也是堅決反對到底。跟他們討論過程中,會發現行政部門的慣性,他們就會覺得治亂世用重典,雖然可能錯殺一二,但整體來說,戒嚴「維護了台灣的安定」。我覺得這種思維根深蒂固在國防部、司法院、法務部。所以透過這個議題,我們希望帶動社會去思考,更希望公務機關去反省,到底戒嚴對台灣的意義是什麼,其正當性是否應該受到重新檢視。
除了平反之外,上訴的另一個意義就在於,透過民主化的一般法院重新審理,讓這些政治案件在調查過程中,能讓一些不法公務員被發現和究責。可能發現刑求、情治人員羅織假案。
本來這扇門應該是開啟的,救濟權利應該還給受害者,該人家的就是人家的,該平反就該平反。最重要的是讓大家重新去思考,治亂世用重典、權力不受節制如何看待?這個東西根深蒂固在我們好幾代法律人的訓練當中,在民主社會可能還是會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