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個晚上,朱梅雪一如往常燒了整桌菜,正準備和家人們度過每天最溫馨的時刻,妻兒俱足,燈暖飯熱,一個工人父親做夢也會笑開的畫面。
「要不要跟小孩子講啊?」朱梅雪低聲問了太太。
「你自己跟他們講。」老婆大人一顆直球回擊。
這個重大的決定從兒子國中會考前瞞到現在,朱梅雪擔心突如其來的震撼彈會影響家中氣氛,便一直忍著不敢公開,好不容易太太勉為其難答應他的決定,也是時候告訴孩子們。女兒和兒子正埋頭扒著飯,吃得津津有味。
「我要選桃園市市長。」
兒子差點沒把飯給噴出來,女兒一臉不敢置信。
「太誇張了吧!」兒子從驚嚇中回魂,根本沒想到爸爸會出此誑語,女兒也嚷嚷著不可能。今年五十三歲的朱梅雪,在華航工作超過二十八年的普通工人,走上了一條八輩子也沒想過的路。
那個晚上,華航工會幹部們從台北開夜車殺到桃園的時候,朱梅雪的反應也和兒女一樣驚訝。八點多,已是下班後的時間,朱梅雪隱隱知道應該是有大事發生,卻始終摸不著頭緒。幹部們只說要搞個大的,他以為是要再來一次罷工,大夥兒卻搖頭,讓他更墜入五里霧中,什麼事情可以比罷工還大?
兩年前的6月24日凌晨零點,華航空服員正式發動罷工,在桃園市空服員職業工會之下通過罷工投票,是台灣第一個航空業勞工罷工行動,引起社會廣泛關注與支持,當時的華航企業工會仍與公司較為親近,在罷工期間發表聲明反對抗爭行動。2017年7月,改革派在企業工會改選獲勝,新任理事長是修護工人劉惠宗,同在修護工廠工作的朱梅雪則上任新任秘書長。自此,華航企業工會似乎是打開了自主工會的大門,然而,前方等著他們的卻是更嚴苛的環境。
參與工會行動的幹部們,身上都背滿了大大小小的懲戒,申誡已經算是小case,小過、大過和停飛所在多有,爭取權益的代價是養家餬口的工作可能不保,朱梅雪完全懂得這種滋味,他也曾因為工會行動差點被解雇。
2016年5月31日,華航集團旗下的勞工舉辦遊行,拒絕納入勞基法第84-1條的「責任制」條款,朱梅雪和劉惠宗也號召超過五十名修護工人一同上街,他們是華航修護工廠企業工會的成員。遊行前夕,朱梅雪和劉惠宗請假接受電視採訪,壓根沒想到會成為被懲處的原因。華航公司拿著修護工廠工會發出的採訪通知,上頭的發言人寫著劉惠宗、新聞聯絡人則是朱梅雪,發聲的武器此時卻成了清算用的「罪證」。
「當時就用一個一般員工接受媒體訪問的辦法,說我們沒有經過公司同意,然後汙衊公司、破壞公司形象。」修護工會的理事長被記了大過,朱梅雪和劉惠宗兩人則是直接開除。朱梅雪根本不知道下場會如此嚴重,同在修護工廠工作的太太也沒料到這種後果。
「那時候她也很擔心嘛,然後我們家小孩又小,又要用錢。」家中氣氛低迷,回想那段日子,朱梅雪苦笑之餘還是忍不住皺了眉頭。幸好在夥伴協助和媒體輿論的關注下,新上任的董事長何煖軒擔保不會「秋後算帳」,兩人的工作好不容易保住,但仍無法免掉一支大過。
經歷可能砸了飯碗的恐懼,朱梅雪仍坦然堅定地說:「這件事情我們沒錯,我一點口頭警告都不接受。」只是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其他同事身上,朱梅雪卻無法撒手不管。同樣身為父親,他很懂得空服員張書元的苦楚,積極參與工會行動的張書元,現在身上只差一支申誡就會被解雇。
當工會幹部提到參與桃園市長選舉的時候,朱梅雪當下的反應是「痟的(siáu--ê)」、「無可能」,但深入分析工會的處境後,他也陷入兩難。
「我想到的是書元快沒工作了,而且書元的小孩比我小,他也不是那種沒有經濟壓力的人,那為什麼這個時間我不能幫忙。」這麼重大的人生抉擇,朱梅雪想到夥伴的困難,便也咬牙答應了。
「只要能翻轉一下勞資關係,華航的勞資關係,我都覺得值得,再苦我都願意做。」
捧著一顆赤誠的憨膽,朱梅雪一直都在走出舒適圈。
其實在參與工會運動前,朱梅雪可說是華航的「績優」員工,考績不是優等就是甲等,深受長官賞識,職涯一路平坦順暢,已經是非主管階層的最高職等。修護工廠的各個部門他幾乎都待過,相當熟悉各項業務運作,過去華航的機務改善報告都由他來撰寫,由於辦事得力,朱梅雪曾經直接隸屬於廠長,擔任起幕僚的角色,在工廠裡替他瞻前顧後,也有了深入工作現場和其他基層工人接觸的機會。
2008年,華航企業工會代表改選。常常接收到同事意見的朱梅雪,發現華航節流的政策讓第一線的工人面對愈來愈高的勞動強度,薪資卻沒有跟著提升,於是產生了選工會代表的念頭,大家也覺得他是個敢講、敢發聲的人,便把票投給他。沒想到這個臨時起意成了轉捩點,朱梅雪竟也在工運路上走了十年。經歷與工會既有班底的角力,朱梅雪想的是怎麼讓工會真的能為工人爭取權益,自己的前途反而沒那麼重要了。曾經有主管想拉攏朱梅雪,攤開組織架構圖要他挑個位置,但他一口回絕,表示自己不缺那幾個錢。
「如果我當時隨便選一個,不要說是經理,光是一個組長,每個月大概要加薪兩萬多塊,我不會後悔。因為我沒欠他啊,如果我當了他的主管,那我欠他一個人情,他要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我要不要做?」
朱梅雪自嘲過去在華航是個冗員,工作量不大卻隨便都有記功嘉獎,自從加入工會後就沒有好日子過了,輝煌的考績不再,卻多了一群共患難的運動夥伴。打過了那麼多場仗,朱梅雪始終扮演著軍師般的角色,讓工會能夠更完善地運作,在同事的口中,他是思路清晰、值得依靠的「雪哥」,也是個子嬌小卻充滿力量的「小朱」。
認識朱梅雪的人,大概都會同意「小巨人」這個形容。身高一百五十公分的他,志氣卻遠遠不止於此。朱梅雪刻苦的少年歲月,給了他不屈不撓的意志,也更能感同身受別人的艱苦。
民國五十年代,台灣社會的經濟尚未起飛,孩子們的生活仍是貧困。朱梅雪的父親是山東人,跟著國民黨軍隊來台,在澎湖娶了從小因病而啞的母親。在那個年代,孩子養不大是家常便飯,朱梅雪有七個兄弟姊妹,還不包括夭折的孩子。
「因為我身體比較不好,所以我爸爸最疼我,他以前在國中當工友,每個月的薪水幾乎是一半來買我的藥。」排行老四的朱梅雪從小就有氣喘病,食慾不好又缺乏運動的關係,兄弟們都長得比他高,唯獨他只有一百五十公分。生活辛苦卻溫馨,父親老是提醒他要好好念書,以後才有出息。然而,小學五年級時,朱梅雪的父親中風,全家人頓失經濟支柱,只好在舅舅的幫忙下住進了澎湖仁愛之家,也就是俗稱的救濟院。
朱梅雪並沒有忘記父親的叮嚀,仍然用心向學,國中畢業便獨身到台灣求學,選擇有建教合作的大興工商,白天在工廠工作賺錢,晚上勤勉念書,成為大興工商有史以來第一個應屆考上二專的畢業生。朱梅雪一直把家人放在心上,雖然薪水還要支付學費,但他也省吃儉用撙下錢寄回救濟院給弟妹,希望能減輕家中的經濟負擔。
從救濟院到隻身打拼,朱梅雪學到的是自力更生跟互相協助,在他身上看不到傳統男人的脾性,家事和烹飪他樣樣精通,朱梅雪每天燒飯,對他來說,下班後到市場採買食材,為家人煮一桌熱騰騰的飯菜是每天最幸福的時光。也許是走過顛沛流離,朱梅雪永遠把家庭放在心上最重要的位置。
一肩扛下選市長的重責大任,他最放不下的還是家人。太太雖然一開始不同意,但牽手這麼久,何嘗不知道朱梅雪的個性,他就是那種一旦下定決心必然全力以赴的人。
「因為已經答應別人了,工會這件事情她如果拒絕我去做,那以後我會有遺憾,她是這樣子而已。」朱梅雪開玩笑說,能彌補太太的也就是多幫她按摩。不拘泥於傳統家庭的角色分工,朱梅雪除了對太太好,公司如果有女職員因為孩子而想要辭職,他也總是勸她們不要輕易放棄工作。
「你要留住你的工作,因為工作就是你成長的動力,如果你只是當一個媽媽、家庭主婦,專責的家庭媽媽會被小孩子搞垮,搞垮以外,另外一個是你跟社會是脫節的。」打造一個人人都能兼顧家庭和工作的環境,是朱梅雪的目標之一。
身為「家庭煮夫」,他在自己的粉絲專頁上開始了「工人市長私房菜」的料理節目,還拜託兒子幫忙拍照記錄。說到選舉開始最擔心什麼,朱梅雪笑著說,兒子女兒抱怨以後沒辦法常吃到爸爸煮的菜,他談起孩子時的神情總是格外柔和,還加碼分享了兒子想長高的故事。
即將念高中的兒子,一直在意身高不夠的問題,想方設法找了各種資料要長高,甚至還為了多爭取時間運動,提出要休學的點子,朱梅雪也是哭笑不得,兒子為了長高要休學、爸爸突然跑去選市長,因此被同學給了「最狂父子」的評價。朱梅雪雖然不高,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巨人,守護著他珍視的家人以及工作場所的夥伴們,用他的溫柔和毅力。
這一次,這個小巨人要嘗試著再往前一步。
在社會的幫助下成長,朱梅雪想的是如何讓這樣的互助關係能穩固地持續下去。身為工人,他想的是怎樣提升受薪階級的勞動條件;身為丈夫,他想的是婦女怎樣獲得更多保障;身為父親,他想要給下一代更好的生活。
其實,也就是普通人的願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