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對許多武俠電影的愛好者而言,進戲院看《刺客聶隱娘》是一個略感失落的經驗──如果不是困惑的話。就武俠電影的幾個形式元素而言,《刺客聶隱娘》的敘事零碎、節奏緩慢,角色的性格表現內斂而安靜,武打場景更是近年的武俠片中最為精簡樸素的,大概除了王家衛《東邪西毒》之外,很少再有如此「冷」的武俠影像。
於是我們似乎很難將《刺客聶隱娘》與其他武俠片放在同一種脈絡進行討論。不過,反過來僅將武俠片歸屬為一種商業類型片或「中式動作片」,恐怕也低估武俠電影每每提出的哲學命題與影像表現。本文暫且不對《刺客聶隱娘》做直接的評論,也先略過導演的作者性脈絡,僅試圖將《刺客聶隱娘》當作一個武俠片素材來討論:是怎樣的特質與敘事結構,使一個文本成為「武俠的」?這些質性如何具體表現在《刺客聶隱娘》的影像中?而《刺客聶隱娘》(以及其他武俠片)又如何透過「武俠模式」創造其感性元素與思考空間?
武:「逃脫」的政治
儒學傳統上,對「武」的詮釋是哲學式的。在儒家典籍中,「武」字(會意字,從止、從戈)的字源討論就一直具有某種「平天下」的大同理想意味。《左傳》記載:
儘管這個解釋在文字學考據上充滿爭議,卻具體而微地描繪了東方思想傳統中的「武」學想像與終極目標,就是結束鬥爭,停止暴力。這使得「武」成為一個自我取消的矛盾概念,而為佛、道論述提供了接合點,也讓大乘佛學、禪宗的思想話語和身體修練成為武俠哲學當中的經典意象;高僧、佛門等元素一直在武俠文本中被冠上傳奇色彩。「武俠」於是成為哲學上的一種「超人」──但卻遠非是「英雄」──他一方面具有「儒俠」式的倫理意義、透過超凡的身體進行社會實踐,另一方面,他也是一個專注於生命價值與身心狀態的修為者,藉由對於肉身的超常磨練與使用,來揭示某種對人與世界的認識,脫離無常的恩仇與殺戮,並獲致生命經驗的超越及解放。在這個脈絡下,與其說「武」的目的是打敗敵人,不如說是消除敵我。這種反身性的實踐,把武俠的生命形塑成一種非常特殊的(類)主體經驗。
這種武俠形象在西方式的英雄傳統下顯然是非常怪異的。英雄敘事的主體往往是一個對抗客體環境與阻礙的強大主體,英雄與世界的關係即是征服。而混雜東方哲學傳統的武俠主體,其終極對象卻恰好是武俠自身。在《功夫熊貓》中,熊貓臨危奪得秘笈卷軸,打開竟發現只是一面鏡紙,乃悟出道理而擊敗反派。
雖然《功夫熊貓》的架構完全是英雄式的,卻也暗示了一個「武俠」的生命哲學,必須透過對自我的觀照與提昇來達成──這種終極救贖是不可能透過「稱霸武林」來完成的。他非要使一個純粹暴力的自我退位,才能創造「止戈」的理想情境。
基於其崇高而矛盾的理想,武俠的生命常常是挫敗的。在《臥虎藏龍》中,大俠李慕白(周潤發)畢生的遺憾就是未能收得承其意志與寶劍的徒弟,而俞秀蓮(楊紫瓊)只希望能了卻塵俗,與李慕白廝守;即便他們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們卻都選擇歸隱。就連悲愴而卑鄙的碧眼狐狸,死前都希望與玉嬌龍遠走高飛──作為一個武俠,其處理生命頓挫的最後方案,必須是逃離武林的政治場域,尋求身心的平靜與完滿。
這種「引退」的傳統在英雄敘事中是可笑的,只能代表主體的懦弱與失敗;但對於武俠而言,卻是其創造生命完整性的最後努力,這種與世界的妥協共存,是高度被理解的。英雄總是追求成功,武俠則面對失敗。
俠:雙重的身體
因此,所有武俠人物都擁有兩種互相矛盾的身體性。當一個武俠人物擁有愈強大的武俠身體,能夠習得武林絕學、遂行其意志,行走江湖之時,他的日常身體變愈脆弱而遙遠。當他尋求從其武俠身體及政治紛爭中脫身的時候,他便極力地試圖恢復其日常身體。武俠的生命歷程就這樣在兩種身體之間拉扯,唯有找到回歸日常身體的和諧路徑,一個武俠人物才是被肯認的。從反面而言,「失敗武俠」則往往涉及對武俠身體的過度依賴,使其難以從武俠的政治中逃脫,而完成其哲學任務;詭譎孤僻的黃藥師、走火入魔的歐陽鋒都是顯例。《東邪西毒》正好是對這個人物設定的翻轉與再詮釋,在其中,黃藥師與歐陽鋒都被賦予極度細膩感性的日常身體,讓人得以重新想像他們的生命質感。
如果我們忽略「逃脫」作為武俠文本的結構和象徵意義,便很難理解為什麼玉嬌龍在《臥虎藏龍》中的每一場武打戲,其目的都是從現場逃跑。從飛簷、竹林到道館,玉嬌龍每次的迎戰,都只在為其脫逃而努力。玉嬌龍面對其生命政治的無力,正好就是武俠人物的縮影,他們聲勢愈顯赫、武功愈高強,其擺脫權力宰制、尋求歸隱的挑戰就愈嚴峻;在宏觀的尺度上,他要逃離「江湖」,在微觀的尺度上,他要卸除武俠的身體,從政治中隱遁。
正是因為這樣,武俠片的身體表現事關重大。武俠的身體就是政治的現場。身體質性的轉變總是涉及人物對其生命處境的順從、協商或對抗。英雄不處理政治問題,他總是克服險阻,即便有犧牲,也是壯烈的。
武俠不同。武俠的世界是一個現實的世界(雖然有飛簷走壁),在現實中,理想與意志是有極限的;在極限上,武俠的最後奮鬥,就是尋找能夠安放自身於世間的折衷方案。英雄的身體在世界之外,世界是環繞他的經驗對象。武俠的存有則始終與世界混雜在一起,它在世界「之中」,如同共享身體。他面對的世界比英雄更近、更大、更難改變。這使得他的行動計劃勢必同時朝向世界以及自我,而且愈到盡頭,後者就愈顯得難能可貴。
窈七或是隱娘?
武俠式的身體命題來自於兩種身體的內在矛盾,這在《刺客聶隱娘》中,是透過「返魏」來觸發的。隱娘的身體分歧從返魏開始,透過一連串梳理自己生命經驗的過程,隱娘的刺客身份與行動疆界不斷發生擾動。對道姑而言,返魏為的是刺殺表兄田季安,斷己之所愛,從而跨越倫常的極限,使隱娘成為一個真正的刺客,服膺於其武力與命令。這是武俠身體對日常的吞噬。然而,對隱娘而言,返魏亦是返家,重新摸索陌生的主體斷片,從原點檢視自我的情感認同與社會連帶。這則是日常身體對武俠的政變。在這個意義上,聶隱娘是一個典型的武俠人物:兩種身體分裂著她。刺客隱娘原初的目的,是要殺死保有少女般柔情的窈七;而少女窈七卻嘗試從冷硬無情的刺客身體中脫逃,重新面對她的人生。
《刺客聶隱娘》用了極富暗示性的「沐浴」意象來呈現這個關鍵的過渡。這是隱娘回家後的第一個橋段,但是隱娘並未實際出現。蒸騰著水氣的澡盆影射隱娘身體的出現,同時,侍女朝熱水依序投以香料與花瓣,巧妙地使閨女與刺客的身體在想像中疊合。如同金庸筆下「金盆洗手」的生動情節,「洗滌」的形象一再被武俠文本採用,來描繪身體的轉化。《白髮魔女傳》同樣集中表現了練霓裳(林青霞)與卓一航(張國榮)在洞窟中洗浴的歡快過程;透過這個轉折,練霓裳從愛人口中獲得新的名字,她巫女般殘酷冷艷的武俠身體也被轉化了,並從此走向艱難的生命抉擇。
《白髮魔女傳》中的逃脫問題與《刺客聶隱娘》形成鮮明對照,其中最大差異在於,練霓裳的逃脫奠基於互許終身的「浪漫愛」,而隱娘卻只得投射出在其成長經驗中極為模糊的家。因此,練霓裳決心離開魔山,乃身著素衣,赤腳走上燒熱的碎石路,沿途承受兩側教徒的羞辱與毆打,直到痛苦地在地上爬出魔教大門。在那裡,「洗滌」的意象以「受苦」的方式再度出現,並向我們展示自武俠政治中逃脫的艱困掙扎。相較之下,隱娘的身體轉變則顯得曖昧而含蓄。《刺客聶隱娘》用很長的片段呈現隱娘躲在翻飛的簾幕中,偷聽田季安回溯童年記憶的畫面,霎時光影流淌,耳語喃喃,隱娘的身體出奇地安靜內斂,顯示其內心之迂迴。《刺客聶隱娘》重視這種轉變的感性氛圍,更甚於故事本身,這點在隱娘的身體上是很清楚的。
逃逸的可能:武俠之後
在我們最後討論《刺客聶隱娘》如何處理其武俠命題之前,不妨先看兩個有趣的例子。在《劍雨》中,細雨(楊紫瓊)為了停止殺人,脫離了刺客組織「黑石」,而成為被追殺的逃兵,並捲入更為複雜的鬥爭。在戲中,細雨的意志非常明確:她想要回歸純粹的日常身體,從自己開始,革除一切殺戮。於是,《劍雨》的逃脫敘事是線性的,其主要目的就是描述細雨從其武俠身份脫離的努力過程──事實上,《劍雨》的所有角色都在進行逃脫:彩戲師(戴立忍)想退休養病;雷彬(余文樂)想常伴妻小;葉綻青(徐熙媛)想作「大哥的女人」;轉輪王(王學圻)則渴望練成神功以治癒殘疾,從此當個「正常人」。《劍雨》把敘事架構建立在這場「所有人對所有人」的出逃與背叛上,從而展現令人眼花撩亂的角色與武鬥場景。
和《劍雨》相反,《武俠》的逃脫聚焦在劉金喜(甄子丹)一人身上,細膩刻畫他焦慮、悔恨但堅決的逃亡。在身分被識破的前夕,劉金喜與捕快徐百九(金城武)坐在崖上,劉金喜以佛法暗示其歸隱的決心,這場只靠對白的對手戲,卻比任何武場都令人動容。遺憾的是,《劍雨》和《武俠》仍舊都把結局交給了「大決鬥」,而決鬥顯然是英雄主義的敘事傳統。縱使兩者都在決鬥中安排了精彩的劇情設計,仍難逃決鬥的命題局限:意欲從武俠身體脫逃的主角,最後竟是靠著擊潰仇敵來達成歸隱的目的──武俠在其生命追求的最終變成了一個英雄。他面對的政治困難被直接消滅了,世界不再困擾他,因為他已稱王。結果武俠的逃脫過程並沒創造新的本體意義,而僅成為另一個(武俠)風格化的英雄主體。
正是在此意義上,《刺客聶隱娘》的選擇是值得討論的。隱娘身份的政治困境並沒有被化約成一場決定性的戰鬥,反而碎片式地散布在整部電影中,形成一幅逃逸的拼圖。隱娘作為一個刺客回到魏國,她必須從這種「隱遁」的武俠身體中重新「現身」,來鬆動她既有的宿命:她夜訪田季安,在其臥房留下玉玦,又在屋頂與其打鬥而不蒙面;田季安會過隱娘歸來,淡淡地說:「她要我死得明白。」「刺客」隱娘從不讓人「死得明白」,隱娘之「隱」於此退卻了,這是第一次現身。隱娘又與精精兒在樺木林中比試,精精兒著鏤金面罩,隱娘同樣以真面示人,又以匕首壞其面罩,使不能隱,再次對照出隱娘之「不再隱」。隱娘破壞了既有的武俠身體,使刺客的身份走向潰散。
此外,作為一個「假扮」的家人回到家中,隱娘也從被動轉向主動,實踐其作為獨立之人的真實意志。田興遭貶,空空兒暗中派兵追殺,隱娘出手營救田興與父親,這是隱娘為自我(而非刺客)所做的爭鬥。此外,隱娘聽聞母親娓娓講述身世,乃持錦囊掩面哭泣,此皆是在刺客身份以外的行動表現,勾勒著隱娘新生的本體位置。透過對既有身體邊界的反向操演,隱娘翻轉了在其身上的政治結構,而重新成為一個真實的血肉之軀。
《刺客聶隱娘》的逃脫之路與主體建構一直都是相對的,它讓隱娘從舊有的身體逃逸出來,並且不急於給予明確的身份定位。她以身體的實踐回應被安排的政治狀態,使其生命重新向世界開放,而新的世界也朝隱娘開啟。隱娘上山與道姑辭別,表明自己有所「不殺」,又俐落地劃破了師傅的道袍,正宣示著自己僅服膺於其道德決斷;為了捍衛新生的自我,隱娘將接受世界的挑釁與挑戰。作為一部武俠電影,《刺客聶隱娘》演繹出一種帶有人性溫度而不致於簡化或濫情的逃脫可能,一種不放棄與世界周旋、不斷生成的主體意象,或許是其異於其他武俠片的所在。在那裡,武俠的生命崎嶇而堅忍,謙卑而強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