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非出於自願的到這個印度洋小島做田野,而是我身在客家學院。我們院長是那種關鍵字「客家」的那種人類,所以我是被他半強迫推銷到這裡進行我的第二個春天的(如果說研究前景就像春天一樣那麼令人難以捉摸的話)。
來之前,我查閱了一些資料,這裡氣候宜人,四季如春。曾經是法國屬地(天曉得法屬地的真正含意是什麼,以法國人的慵懶而言),接著法國人被英國人打敗了。然後當年被法國人「進口」(那時真的是進口,不要罵我像罵柯P一樣)來當奴工種蔗田的非洲人,被英國人解放了(原來兩個世仇在海外殖民的記錄也是如此競爭),因此需要大量的契約人工。這時候印度人和南中國沿海的居民以不同的方式和機會來到這裡。南中國的移民,先由廣府人開頭,接著客家移民接續了這個橫越印度洋的移民之歌。而二次大戰後來到的客家人,島嶼已經無法接納,轉而到非洲大陸發展。
我在台灣接頭上了這位超級熱心無敵的H老師,第一次見面,她和先生兩位年屆70的長輩在廣州街辦居留簽證延期,我在那裡和他們碰頭。真是一次奇妙的相遇,H老師和我講著客家話,其間夾雜著法語和英語。填單子時,H老師疑問著是address還是adresse?C先生說法文是adresse,英文是address。他們講話的聲調像我的客家長輩,當他們冒出英、法文時,又接上了我的青春與壯年(好吧,承認已屆壯年這點吧)。因此他們在同一時間對上了我個人不同時期的存在,這真是一種奇妙的交叉的存在感阿。
熱情的H老師幫我在啟程前安排了遠方小島的networking,大大降低了我的田野焦慮。飛機飛過了印度洋,降落在這個可愛的小島時,兩位先生W先生和T先生在機場拿著我的護照影本準備接我們。我從沒有過這麼隆重地在田野地被接待的經驗,真是太驚喜了。順便心裡想著,大部分做華人研究的都是這樣被接待的嗎?不管答案如何,做華人研究的研究者多少接受了某種方便,而這種方便是以某種「族群」(是嗎?我待會要來談這個)的親密性連結的。嗯,這個方便性和研究途徑之間的關係,研究者必須自我醒覺。
我從來沒想過做「華人」研究,也覺得我終生可免於和這個「詞」相會。在我的成年禮時,「華人」這個概念已經在我的生命中漸行漸遠。若不是這個田野和客家人有關,又是講法語的地方,我想我是沒有任何因緣會到這裡來的。但是沒想到的,我還是和「華人」概念相逢了。並且讓我有機會對這個詞做點不同的想像,如果我們看到中國近年的擴張運動(我覺得他們的行為也很像「運動」,看起來沒有定型,但是朝著某一目標前進)的話。
一鑽進車子,T先生熱情地和我介紹M島美麗的藍色的天空,他說我們這裡的天氣一整年的晴朗,天空都是藍的,污染不嚴重…。這只是一個開頭,幾天的相處下來,我和當地朋友的三種情感軸線交織和相逢:他們對M島的驕傲;華人的聰明自恃;相對而言,也就是「土人」的憨慢。
基於歷史的偶然,M島是個多族群國家,有非洲後裔,法裔,印度裔,華裔,這些族群都鑲嵌在一個類英國模型的內閣制裡。這裡的官方語言是英、法語(其實沒有明定,只是公文書寫和議會用語)。奇妙的是不管什麼裔,家用語竟然是當地的Creole(一種混合其他語,但是簡化動詞變化的法語,或稱克里奧爾語)。來接機的兩位先生,一位是第三代(阿公是第一代移民),一位是第一代移民。自從1830年代廢奴需要大量契約工之後,客家人繼廣府人之後不斷地移民到此,一直到1940年代。因此當地的客家人分屬不同時間的移民層,最晚一批大約是在四九年前後。而這些不同層的客家移民之間溝通的語言,竟然是Creole.
當地糖業沒落之後,成立了紡織為主的加工出口區,透過當地華人(就是客家人)的政治經濟領袖和台灣與香港的關係,而得到相關經驗的移轉。因此當地客家人和台灣的連結,在某些方面也許強過更為鄰近的東南亞。當然,當時的台灣是被以「華人性」來理解的。而當地的華人性,表現在某些產業的族群特性。譬如零售商,日用品批發商。原因在於,當地蔗糖園雇用的契約工群居在蔗園旁邊,因此構成了一個生活社區,而客家人就包辦了在蔗園開大小規模不一的日用品零售店。這類零售點賣著日常可以用到的各種必需品,我認識的M島人,幾乎都來自於這樣的家庭,甚至成為一個族群共同的過去。
譬如他們喜歡一再訴說的一則故事:這些客家商店主人會在一些商品上作假,譬如酒摻點水,火柴抽數變少…,這些tricks是族群之間共通的祕密。而他們的辯護是,開這種零售店,需要給顧客賒帳,如果沒有稍微摻點水,是沒辦法經營下去的。他們也很正面地說,阿公們非常能幹,開這種店幾乎包辦其他族群的生活大小面,從必需品,到財務管理,到心理支持…這些都需要靈活的頭腦,而不是一成不變的規則。一位當地的意見領袖告訴我們,當華人節慶日時,總理也來了(印裔),原因是他很感念華人商店當年賒帳給印裔的過去。也曾有顧客找上門興師問罪商品作假,問店主敢不敢發誓,店主只好用客家話和關帝爺商量,情非得已,不要懲罰他。這個經驗是那種當著別的族群面不好說,卻互相心知肚明的共同情感。我被歸類為內人,起碼在族群關係裡,得以分享這個小故事,我的位置幫我得到了這個族群的起源劇本。而我也沉浸在這樣的氛圍裡,感受到客家人的,優越的,能幹的,聰明的。當非裔飯店職員把我的帳結錯時,我咕濃著,他們數學真不好。
他們也會開玩笑地說,當地非裔賺多少花多少,不懂得存錢。沒有辦法準時上班,早上要雇主雇車去載他們上班;但也告訴我,當地法律非常保護勞工,不能隨便開除他們,開除的手續非常繁雜。在當地,白人掌握了最上層的大規模經濟體,印裔掌握了政界,而客家人則包辦了幾乎所有的和生活有關的批發和零售,也一樣雇用著印裔和非裔的勞工。
我幾乎要相信這裡的客家人就是我從別人口中得知的印象中的華人,所謂把土著當做易騙,華人至上,但是居於白人之下,總是相信自己比較聰明的那個,擁有悠久歷史的華人了。
且慢,好像又不是,起碼我看到他們甘願地接受一個國家制定的勞工法,並且以這個國家保護勞工的進步性而表現出些許驕傲。我開始注意他們和當地其他族群的互動。其實白人很少出現在日常生活的互動裡,他們為數甚少,客家人和印裔、非裔接觸得倒是非常頻繁,而我注意到他們言談之間幾乎沒有階級的距離,這點從肢體語言可以窺見一些。同事做的另一地的類似研究,華人連土著的身體都不敢碰觸阿。但是我看著這裡的客家人和當地非裔,不少是店裡的服務生,親切地交談、拍肩,開玩笑。歐,你知道嗎,最重要的是,他們都使用當地的Creole。
相當令人驚訝,Creole也是客家人的家用語言。60幾歲的T先生,十幾歲來到這個島嶼,持續接受華校的教育,他不熟悉英、法語,但是Creole變成他的日常語言,也是當地各個時間層移民來到的客家族群間的交談語言。雖然T先生強調他會教小朋友客家話,但是全家在家講的仍是Creole.
當我稱讚當地客家人教子有方,子女都勤於學習,對父母都頗為眷戀時。W先生回我,也是有不認父母的,到了國外(通常是英、法、美)定居之後,回來不講Creole,而講標準法文或英文的。歐,我希望我沒有聽錯,對於家中長輩的依戀程度,也就是忘不忘本,是以講Creole為標竿的。他們喜歡開玩笑地說,林小姐,你有法文底子,如果待下來,三個月就可以學會Creole,你喜歡長住這裡嗎?
一天一位客家族群的政治菁英接受我的訪談,他談了他的國家近三十年來的政治輪廓,暢談他的家族企業的分分合合,他參加國際組織的經驗。他突然說,他覺得他的國家的特殊性給了他很多favor。他說雖然他來自小國,但是他認為自小和多族群相處的經驗,讓他在國際組織裡,非常自在地社交,備受肯定。尤其他說在國際上,M國人是特殊的景觀,通常多種膚色的人聚在一起,講一種沒人聽得懂的語言(Creole),他突然大笑,覺得這點實在很好玩。
是的,這些客家鄉親,尤其是W先生和T先生沿路的陪伴,我不得不說他們就像鄉親一樣,這麼熱情地接待我們、款待我們,在十幾天的訪談都是經由他們的幫忙。而這些客家族群菁英,在百忙中還願意抽空見我們,甚至耗掉他們一下午的時間。只因為,我來自臺灣,說著他們知道的語言。這樣的聯繫,讓我這趟田野行,沒有空檔,沒有outsider的焦慮。但是我可以因此加強「華人性」的論述方向嗎?順著我的田野便利性方向的想像…
然而,我清楚地看到他們以M國人為東道主的驕傲表達,一位高深莫測的華裔傳統頭人,雖然和引介我的客家朋友沒有那麼Maji,然而擔心我們來到M島沒有好好吃,留下不好印象,請我們吃了一頓盛宴。H老師的妹妹,一位優雅的Madam,在餐廳請我們吃飯時,刻意請我們吃吃桌上糖罐的結晶糖,並說這應該是我們自產的糖。另一位從台灣過去的女士和她的當地夫婿,雖然工作很忙,仍舊一定要撥出一個晚上請我們吃飯,他們共同的心願就是要我們領略這個印度洋的小島的美和好。他們說,雖然我們這裡隸屬於非洲,但是這個島真的很特別。
他們突然讓我想起台灣,真類似的心願啊,同樣的小島,多族群共構,雖然台灣大很多。但是那種一定要表達出來的「我們的好」的心願,卻是共同的。是的,我想起了我從青年到壯年這段時間,台灣慢慢邁入一個民族國家建構的過程裡,我們的族群關係…是的,我認知到的民族國家建構是始於1987年的。從那時候開始,我們才懂得關注族群關係和國家建構之間的關係。一路上是那麼吵吵鬧鬧,但是我們越來越學會如何確認我們就是要生活在一起,從這樣的現實和認知開始去調整我們的態度。這是我們不同於上一代的,父母親生活的「中華民國空間」,一個空有國家之名,卻是一個只知道往上看,卻不懂得平視周圍生活的國家感。從我們吵吵鬧鬧的那些年開始,我們才懂得小心地平視我們周遭的關係,因為我們上面沒有主子了,才認知到我們到底是幾大族群。那個在研究裡經常要被送上邢台的「國家」,是曾經讓我們得以思考我們何以得以共同生活的框架。一個給了我們「界線」,我們才開始思考「妥協」和「協商」的藝術的政治名詞─一個多族群的民主的民族國家。
我不致於無趣到去評論M國的客家人是華人認同?還是國家認同;我也不會只說華人文化或印度文化是經過當地人建構的,這些都是現有文獻談論族群的方式。而是我看到了他們喜歡說的「我的唐性」,那個已經身為最高法院院長的菁英,捨法律途徑而以私人的威望來平息同族群人的紛爭,而且接受了「族人」事後的謝禮。他說他不敢收,但是家人提醒他,不收,「族人」會很難過。看啊,族群內部的黏力依舊存在,互相的揶揄也還繼續,他們仍舊傳述著那個酒摻水的故事,只是這樣的黏力和她者的辨識感,要框在怎樣的結構裡,他們不致於變成歧視或甚至更要命的…
我是以客家族親的身分和他們溝通聊天,而我卻在Madam H撥著糖罐裡的糖時,看到一種美感:認知到多族群國家的建構,才得以跨越族群的鴻溝,那種妥協和協商是美感的來源之一。就像一幅圖,有了邊界我們才得以知道要留多少白,讓整幅圖畫具有均衡的美感,雖然我們總是有偏好的顏色和形體。那個經常在研究裡要被送上邢台的「民族國家」,起碼給了這個框架和界線的可能,讓我們知道如何去調配內部的空間感和平衡感,雖然每種顏色依舊有色差。
說得認真一點,那個歷史悠久、要命的華人性,那個視native people為好騙、易上當的華人性,卻在這兩個多族群的民族國家建構裡,得到一種力學上制衡的機會,得以拋棄長遠歷史的刻版反應,願意進行協商和共識的尋求。或許是這個「不得不」的某種宿命感,才讓我們得以共同生活,也是我感受到的那份美感經驗的來源。
是啊,台灣這二、三十年下來,我們吵了多久?我們也將繼續吵下去。但我們因為學會平視周遭,慢慢拋棄了上一代那種帶著距離的、虛與委迤的族群感,開始認真地思索著繼續共同生活下去的各種權宜、方法和制度。太陽花之後的憲改運動不就是這樣的表達嗎?看來我們也不太捨得抹去一些色差,不管是地域的或族群的,但是如何達到力學上的美感和平衡感被思索著。民族國家的存在雖然存在著各種可能的權力和暴力的可能,但在某種認知基礎下,在多元和民主的前提下,她卻給了我們思考的起點…
原來力學和美感經驗在社會科學裡也扮演了某種角色,這是過去我們缺乏論述的面向啊。因此,另一種觀察就變得有意義了,雖然是那麼嚴肅。從M島回來前,我最後一晚的晚宴東道主第二天要去參加一個重要商會,華裔的生意人被廣泛地邀請,參加中國成都市航班直飛M島的首航。中國的崛起對當地華裔來說是廣泛地被歡迎的,得以提昇國家內的族群位置的受重視感。他們歡迎這個遠方的表親的強大,多少給足了面子。在這樣的多族群國家裡的華人性,多少還被這樣的力量牽引著。
回到台灣,我忙著3月學運週年的研討會,接著來了一陣旋風-「亞投行和一帶一路」,就順著我飛過印度洋的那條路,是嗎?我在擔心什麼?中國在沿路有華裔的路上想像他新的地圖,那個印度洋上的小島的美感會受到力學上的撞擊而改變嗎?我不至於相信一個立刻的中華帝國的形成,但是,那個被框架在多族群國家裡的華人性,會因為力學上的改變,而又往回擺到更加「中心」與「邊陲」的「華夷想像」的光譜那邊嗎?「中國」不是一個中性的文化名詞,她帶著過往的歷史遺產,如孔老先生的華夷定調,那個對「披髮左衽」的恐懼,以及那個悠久的有關「龍」的驕傲。是的,接近致命的吸引力,她既是文化的也是政治的,在對全世界的「華人」招手,包括中國對各籍華裔的拉攏與資助。
近年來,為了標舉抗衡西方,「亞洲」被當做一個哲學和美感的類屬和召喚,「亞洲」成了某種超越國家界線和沒有權力落差的烏托邦想像。然而真實的亞洲呢?她內部長遠歷史沈澱出來的,文化與政治的推拉之力,怎能被忽略呢?尤其是我們熟知的「華人」,這個散布在各地的「優秀族群」,他們遙想的深度和廣度對當地國(有些是非常新的國家)的衝擊。「華人」是世界史的命題,是一個強韌而又自視甚高的「文化物種」,她著根之深超出我們所能探測…如果再伴隨一個真實的「母國」政治體的強大。
回過頭來看自己的台灣,各種力量從同一種壓力源過來,亞投行,民間的「兩岸」廟宇文化交流,縣長因中國遊客光臨而要改變原住民祭典,海峽中線M503的挪移,中國國台辦歡迎台灣課綱微調。還有,我在Facebook看到用繁體字流傳的集合「全世界華人」寫手以華語傳播的臉書貼文…這些都是優秀的華人「文化」的「政治力」表達啊。
過去我們被一些學者提醒,對當代中國的認知,不應該是透過過去國民黨的濾鏡,並複製藍綠對立的方式來認識。但是,我反而有更深的體認。台灣是唯一華人移民之地,和原住民共構國家的過程裡,經歷過日本和一個來自中國的政體管理過的國家。恰恰是我們幾十年的「國民政府」經驗,這個獨一的「寶貴」歷史,讓我們對既是「自我」也是「他者」的華人性有更深的體認和警惕,以致於我們和世界上其他華人有著那麼不同的精神結構。也是這個歷史資產,讓我們對亞洲的想像多了很多層次。我們應該善盡文化責任,好好發揮這個特殊的歷史過程帶給我們的文化和政治覺察力。
因此,這個迫於國際現實而喊出的「維持現狀」不是個可以維持的定型物。循著全球化的力道,各種文化與政治力量正強烈地撞擊和推擠我們的「島」。如果我們自己被自己催眠地相信我們沒有一個國家的界線,或是自我超越「國家」界線,或許正是激烈地歡迎一個結實的政治霸權加持的華人性的歸屬。一個由國民黨總統候選人新出爐的「一中同表」,不是鬧劇,是一個接合中國新局的前瞻性劇本啊…
(*感謝M島田野一路幫忙的侯老師、溫先生、田先生、Madam黎、楊院長、朱教授、朱董事長、明委員、黃專員、李會長…要感謝的實在很多,也可能有遺漏,但我仍舊經常在使用M島的藍色肥皂時,想起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