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2日(以下簡稱七二二事件)成為挪威國民心中永遠的傷痛。僅僅一小時內,首都奧斯陸接連發生了政府大樓爆炸,以及于托亞島勞工黨青年營的槍擊事件。行為人布雷維克(Anders Behring Breivik)總共造成七十七人死亡,九十六人受傷。這是挪威自二戰以來規模最大的死傷。案發後,不只是挪威,全球都在觀望,原本和平、開放的挪威社會將會變得如何變化。
在真相尚未明朗,在人心惶惶,不知所措之際,當時的挪威首相「延斯‧史托騰伯格」(Jens Stoltenberg)在記者會上告訴挪威國民,也告訴全世界,挪威不會因為恐怖攻擊而改變。
「更多民主,和更多人道,但永不天真」成為挪威對被害者的誓言,以及對加害者的反擊,以及接下來的行事準則。
奧斯陸市中心的國會大門依舊對所有人敞開,沒有過多安檢;挪威對CCTV的使用與其他國家相較,仍然偏低。首相沒有增加隨扈。北歐政治人物與民眾的零距離傳統,不因恐怖攻擊的威脅而取消(*註一)。
事發後,對被害者的支援和扶持就一直是挪威社會關注焦點。每位罹難者的喪禮,都有政府官員到現場致意。挪威政府也基於事件的規模,增加對被害人的補償金。人民自發性走上街頭,以大規模的哀悼儀式紀念逝者。
對被害者的重視並未導致對加害人的妖魔化。挪威社會固然對布雷維克的行為感到憤慨,但他們的反應是對其盡可能視而不見。多數挪威媒體沒有過度報導布雷維克個人的新聞。當挪威每日新聞(Dagbladet)連續四周將布雷維克的照片和消息放在頭版,社會就發起抵制活動。而在其他國家中往往成為輿論上與被告同罪的辯護律師,卻在挪威贏得了眾人的尊敬。
里佩斯塔德(Geir Lippestad)律師接到布雷維克陪同警詢的請求後,義無反顧地接下辯護律師一職。他以辯護人身分保障布雷維克法律上的權利,而非用其角度,以發言人之姿對外發表布雷維克的政治言論。一名十六歲的于托亞島倖存少女,甚至主動要求與里佩斯塔德見面致意,因為她認為:「他所做的,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工作。」
法院謹慎的在被告程序權益和被害者保護間取得平衡,容許布雷維克在陳述帶有偏激政治思想的犯罪動機,以維持其言論自由,但藉著禁止該部分公開播送(*註二),以保護被害者的觀感。
挪威當然也免不了改變。反恐法等相關法案於案發後修正。但所有修法都如同一般修法程序,經過嚴謹的研究和討論,而無急就章的倉促立法。
修法內容倒不包括被多數國外媒體憤憤不平的挪威最高刑度:二十一年有期徒刑。其實,挪威法律中規定,若受刑人於刑期期滿仍對社會安全有威脅之虞,可以啟用預防性拘留,繼續限制其自由。挪威民眾信任法院和矯正機關的專業,認為布雷維克即使日後能成功獲釋,也是在對社會無害的狀態下。無論是死刑、終身監禁,或是提高目前最高刑期,都沒有成為社會討論的焦點。包括部分被害者在內的多數民眾肯定判決結果,檢辯不再上訴,讓被害者免於案件懸而未決的痛苦。
挪威政府將專業審判事務交給司法人員,不對審判或被告作個人評論。立法權倒也追究責任,但並非自己權限外的,布雷維克的罪責,而是行政責任。挪威國會任命由各領域專家組成的七二二事件獨立委員會,調查並評估事件當時,政府的危機反應和處理是否適當。委員會於隔年公布的報告對政府的缺失嚴厲抨擊。警方的反應不足,及安全措施不完善,使事件的傷亡人數因此擴大。挪威在槍枝管制上也有不足之處。首相史托騰伯格對此公開道歉。務實且勇於承擔,這就是挪威人的處世態度。
挪威在面對恐怖攻擊和重大暴力案件,走出了與多數國家截然不同的道路。對接連出現殘忍暴力事件,從2012年的台南湯姆熊割喉案、去年的北捷血案,到今年五月的女童割喉案,且六年來年年執行死刑的台灣¬而言似乎不可思議。無須嚴刑,挪威社會仍然安定,民眾並未因此喪失安全感,對政府也抱持高度信賴。
筆者曾就這些相關問題於2013年訪問挪威奧斯陸大學犯罪與社會學院教授琳‧薛登(Lill Scherdin),教授首先指出挪威七二二事件的特殊之處,在於行為人布雷維克不怕嚴刑峻罰,也不怕死。甚至,他公開於網路的萬字宣言中表示,希望自己這次犯案殺的人多到讓挪威恢復死刑。他渴望自己像個烈士一般的死去。因此,挪威整體社會很有意識的避免社會走向與現況相反,也就是布雷維克期待的道路邁進。這也才是對犯罪造成社會傷害的最適切反擊。
此外,薛登教授認為死刑在挪威並未因為七二二事件而成為討論焦點,更重要的原因在於挪威人民已經長久處於沒有死刑的狀態了。如果生活在已經很久沒有死刑的社會,即使發生了一件極端嚴重的謀殺,社會多數人沒有經歷過死刑執行的年代,也就不會習慣依賴一般狀況不存在的制度。
難道挪威人民對於重罪行為人受到嚴厲制裁沒有慾望?薛登教授表示,對於一個犯罪事件,人民還有一個同樣需要被滿足的願望:了解真相。
在挪威,七二二事件的審判過程,除了涉及被害人隱私保護及被告發表極右言論部分,全程由電視轉播。審判進行得謹慎且緩慢,例如精神鑑定出庭作證時,法官的問題很清楚,步調也放緩。不只是審判相關人員,所有收看的民眾也可以完全理解審判內容,了解被告的心理狀態。所有人實際上都充分的參與了審判,這個緩慢的過程也有冷靜社會大眾情緒的作用。當人們理解後,即使仍然非常生氣,可是了解真相的需求受到滿足。
對美國與亞洲死刑研究深入的薛登教授認為一個國家沒有死刑,媒體也不會在此大做文章。這和還有死刑的國家不同。還存在死刑的國家,媒體會將焦點聚集在本案是否判死刑,而非實際發生了什麼事。在報導中,為了合理化被告的死刑,被告往往會被妖魔化。因此死刑容易將刑事案件戲劇化,創造出情緒性的高牆,阻隔了人們對事件發生的客觀理解、阻絕了人們了解真相的機會,即使這反而是人們更需要被滿足的需求。反之,挪威的人民有機會了解真相,而非不明不白的憎恨。
對於重大刑事案件的被害人保護,薛登教授還提出了另外一個值得思考的觀點。即使是存在死刑的國家,除了唯一死刑的情形,通常並非所有謀殺案皆會被判死刑;這使得加害人未被判死刑的被害者,容易感到他們的傷慟似乎被衡量得比較輕微。這種實際上創造了被害者之間不平等的狀況,對於被害者療傷是有害的。
挪威不是以執行重刑的方式宣稱保護了被害者,而是給予實質的扶助。例如,國家幫被害者指定律師,保障被害者在司法程序中的權利。這些律師於被害人作證時陪同,以保障其權利,並且也為其處理犯罪補償事宜。
挪威面對刑案的態度,其實無涉原諒犯罪行為人。釐清真相後,他們不願多提布雷維克,而憎恨需要力氣也浪費力氣,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們關心。這個國家不需要戲劇化的英雄或極端的惡棍。里佩斯塔德律師被問起為何當時願意接下如此艱巨的工作,他回答:「因為我相信,民主和法治可以讓挪威變成一個更好的國家。」民主、法治與人道是挪威的價值選擇。既為價值選擇,自然無所謂對錯,但為了生活在一個我們期待的社會中,我們有能力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