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台灣博物館最新的特展是:「樸埔風情:躍動的先民身影」,主展品是鎮館之寶「康熙臺灣輿圖」。從這張古地圖,加上同時展出的「番社采風圖」以及精彩動畫短片,你就可以窺見三百年前的平埔族是怎麼生活的。
但如果你能事先閱讀一六九七年郁永河寫的《裨海紀遊》,或聆聽台博館提供的導覽,你就能像搭時光機般地回到十八世紀初,想像自己與平埔族先民在西海岸一起散步、獵鹿、或者走標。
「康熙臺灣輿圖」繪於一七○○年前後,是清國佔領台灣後,為了讓皇帝認識這塊新領土而找人畫的。本來藏於清宮內府,八國聯軍時流落到歐洲,後來輾轉到了前清進士新竹鄭用錫的家族手中。一九○二年轉讓給台博館的前身「台灣總督府博物館」,成為典藏。輿圖全長536公分,高66公分,是絹質彩繪卷軸。
圖中的台灣橫躺著,右邊是鳳山縣、台灣府,左邊是淡水、基隆。現代地圖大都是鳥瞰投射式的,方位距離非常精確;這張輿圖卻是平視式,畫家把看到的山川地形,以山水畫的手法畫上去,比較主觀性。也許為了讓康熙了解台灣這些化外之民的生活方式,輿圖上不但有行政官署、兵營部署、南北大路,連南北大路上的牛車、平埔族的狩獵活動也都畫進去,可以說是台灣的「清明上河圖」。作為地圖,也許不夠精確,用來了解三百年前先民的生活,卻是寶貝。
康熙輿圖的右上方有幾座山峰,上面寫著「傀儡大山,人跡不到」以及「傀儡番在此」等字樣,傀儡番指排灣族和魯凱族。郁永河的遊記中有一首詩寫傀儡番的出草風俗:
既然說「人跡不到」,為何又說「傀儡番在此」呢?因為這張輿圖是主觀式的畫法,不知不覺就流露出繪畫者的價值觀。顯然在當時漢人的眼中,高山裡的「生番」並不是「人」。至於平原上的平埔族,則是正在向「人」轉化的「熟番」,當時的種族歧視真的很離譜。最近新黨主席郁慕明率領原住民青年到陝西祭拜黃帝,硬把原住民當作「炎黃子孫」,是另一極端的離譜。
輿圖中有許多村落,畫竹編茅草屋的是平埔族的「番社」,畫瓦片土埆厝的則是漢庄。村落四周種著莿竹,每一竹節都有刺狀的小枝條,《台灣府志》說「竹節處有刺,台人種以為圍」,密集栽植可以護衛家園,甚至可抵擋槍彈,所以台灣有很多叫作「竹圍」的地方。以前馬卡道族部落的周圍都種莿竹,馬卡道語叫Takau,高雄古地名「打狗」即由此而來。早期的諸羅城(嘉義)、竹塹城(新竹)也都是莿竹城。
當時有多少平埔族呢?一六五○年,荷蘭人曾經統計治理下的平埔族,總共三一五社,六萬九千人;如果包括治理之外的,則人數要加倍。漢人約為一萬人,故原住民為漢人的十倍以上。
鄭氏王朝時代,引入許多漢人移民,原漢比例約為一比一,各約十二萬人。到了清治初期,康熙台灣輿圖上畫了一二○個番社、六十五個漢庄。至於人口比例,我猜還是旗鼓相當,因為當時有渡台禁令,漢人人數應不會增加太快。但到了一七八六年林爽文事件時,根據魏源在《聖武記》的說法,漢人人數已經遠遠超過原住民, 約為二十比一。
日治初期,一九○五年時全台人口三○五萬,絕大多數是漢人,而登記為生番的十一萬多,熟番不到五萬。從荷治到日治的二五○年間,漢人人數增加了三百倍,原住民卻從主要族群變成少數族群。「漢人」之中,固然有漢化或混血的平埔族,但一度是西部平原上第一主角的平埔族,逐漸從舞台上消失了。
康熙輿圖上有一條「南北大路」,是平埔族的古道,也是今日縱貫路台一線的前身。根據一六五○年荷蘭人寫的「臺灣至淡水道里記」,從台南走到淡水,需十天半。一六九七年,郁永河又走了一次,全程二十二天,扣掉因遇大雨在牛罵頭社(清水)的停留,實際上是十一天。一八七五年,馬偕醫師和英國領事從淡水走到台南,也花了十二天。經過二百多年,人類的移動速度似乎沒什麼進步。
大躍進發生在一九○八年,那年縱貫鐵路完成,從台北到高雄只要十一個鐘頭,「台灣人」這個概念就是在那個時候形成的。到了一九三○年,縮短到八個半鐘頭;一九五六年,台鐵推出「飛快車」,北高之間只要五個半鐘頭;二○○七年,台灣進入高鐵時代,台北到高雄,九十分鐘。凝視著台灣輿圖南北大道上絡繹不絕的牛車,我彷彿可看見一個小黑點,跟南北大道平行,在圖上快速移動,那是高鐵嗎?
從康熙臺灣輿圖可看出,當時整個台灣的重心就在台南,台灣府設在這裡,統轄三個縣,台灣縣也在這。還有台灣鎮,是台灣總兵的駐地。台灣縣之南是鳳山縣,從高雄一直到屏東,台灣縣之北則是諸羅縣。諸羅縣的範圍從嘉義、彰化、台中,一直到淡水、基隆,面積遼闊。但那時中部、北部還沒有開發,除了原住民外,人跡罕至,也沒有台中、台北這些地名。
一七二一年發生了朱一貴事件,清廷才緊張起來,增設了彰化縣和淡水廳。到了十九世紀中葉,北部茶葉與樟腦的外銷愈來愈夯,台灣的重心才開始北移。一八七五年設台北府,一八八五年建台灣省,統轄三個府,原來的台灣府改稱台南府,另在台中設立新的台灣府,「台灣」才成為整個島嶼的總稱。
展場有一些有趣的動畫,內容不在輿圖上,而是來自其他資料。譬如船隻如何從台江內海登岸,郁永河在《裨海紀遊》中描寫得很詳細。郁永河的船從鹿耳門進入台江內海,在一鯤鯓(安平古堡)驗關,然後橫渡台江航向赤崁城。因為沙洲多,近岸時必須換乘小船,他描寫登岸的情景:「買小舟登岸,近岸水益淺,小舟復不進,易牛車,從淺水中牽挽達岸。」也就是以牛車涉水來當接駁車。
當時的「板輪牛車」,在輿圖上畫得很清楚,車輪直徑约五尺,由三片木板拼合而成,沒有軸承,當然也沒有輪胎,走起來如雷轟耳。郁永河有詩為證:「耳畔時聞軋軋聲,牛車乘月夜中行。」
動畫中的平埔族有個特點很吸睛,就是男子耳垂特別長。郁永河也有一首詩:
平埔族男子以大耳為美,所以在耳洞裡放小木棒、大木棒、小耳環、大耳環,逐漸把耳垂拉長,真是「愛水不驚拉斷耳」!這次也展出「潘敦仔畫像」,這位名震一時的巴宰族岸裡九社土官兼總通事,耳垂也是很長,幾可垂肩。台灣輿圖上的南北大道,牛車似乎興高采烈地奔跑著,其實當時西海岸被一百多條大溪流所切割,旅途非常艱辛,許多商旅寧可走水路,或者坐船沿著海岸線北上,或者搭船到福州,再由福州到淡水。酷愛觀光而執意走陸路的郁永河說,車隊每天都要渡好幾次河,有時水太急,連黃牛都嚇得不肯拉車。這些河川經常改道,水患不斷,後來有的縮小、有的消失,才有今日較平靜的面貌。
郁永河經過千辛萬苦,終於抵達八里。淡水河河寛五六里,從小船上「前望兩山夾峙處,曰甘答門,水道甚隘,入門,水忽廣,漶為大湖,渺無涯涘」。這個甘答門,康熙台灣輿圖上寫成「甘豆門」,即今之關渡。過了關渡之後,一片汪洋看不到邊際,同行的通事告訴他:「三年前(一六九四)大地震,地面陷落,形成這個湖。」但據科學家的研究,其實是地震時土石崩落,阻塞了淡水河出海口,把台北盆地變成一個堰塞湖(康熙台北湖)。幾十年後湖水才消洩,沙洲沉積,形成今日的社子島。
這次特展也向故宮博物院借來「雍正台灣輿圖」(畫於一七三二年),向中央研究院借來「乾隆中葉台灣番界圖」(畫於一七五○~一七六○年)。在雍正圖中,台北果然是個大湖,但在乾隆圖中,台北湖已經不見了。可見康熙台北湖存在了三十八年以上,但不會超過六十幾年。
奇怪的是,根據台博館的資料,康熙台灣輿圖是1699年至1704年之間所畫,但圖上的台北地區卻沒明顯的大湖,繪圖的年代仍待斟酌。
特展中有個動畫介紹「走標」,走標就是賽跑。平埔族擅跑,番社常辦走標,獲勝者賞以「標旗」,可以穿在身上。這次也展出一面巴宰族的標旗。據說西拉雅族的蕭壠社有位勇士叫程天與,跑得比馬還快,人稱飛番。他曾奉召到乾隆皇帝面前表演,在辮子上綁了一百枚通寶,讓駿馬先跑,然後追趕,銅錢鏗鏘作響,辮子與串起來的通寶飛揚成水平缐,一下子就超越了駿馬,乾隆很高興,賜他們父子可以面謁皇帝三次。台南佳里附近有個飛番墓,清代官員經過時都要下馬祭拜。
飛番到底跑多快呢?據說日行三百里,大約一五○公里。以奧運馬拉松冠軍的速度,一天要跑七八小時,真的很厲害。蕭壠社的後裔現在每年都舉辦「北頭洋飛番走標路跑賽」,發揚祖先的勇士精神。
平埔其實不是一族,而是有許多族,如宜蘭的噶瑪蘭族,台北、桃園的凱達格蘭族,新竹、苗栗的道卡斯族,中部地區的噶哈巫族、巴宰族、巴布薩族、拉瀑拉族,南部的洪雅族、西拉雅族、馬卡道族、大滿族。這些只是文化有被保存下來,較為人知的,還有更多的族群,在歷史中被遺忘了。
還好最近十年有些改變,有平埔族血緣的人不再避諱,反而引以為傲,或復育語言,或蒐集文物,或研究歷史,蔚為一種運動。
有人說,向前看比較重要,向後回憶有什麼好處?
當然有好處。那些以「向前看」為名,其實「向錢看」的人,不正是因為忽視了自己的歷史,才否定了自己的價值,才敢竭澤而漁,破壞台灣的環境與文化嗎?
自從當台博館導覽志工之後,我才知道台灣有這麼多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的遺址,還在地底下等著我們去挖掘。才知道台灣史可以上溯六千年,跟南島語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才知道在四百年歷史中,若隱若現著許多平埔族群的故事。
歷史的恩恩怨怨經過時間洗滌,都可付之一笑了,重要的是祖先留下的這塊土地能不能永續。從這個角度看,那些用重金屬與核廢料污染土地的人,犯了比賣台還嚴重的「滅台」罪行。
來看台博館的「樸埔風情:躍動的先民身影」吧!認識台灣的歷史,會讓我們更謙卑,知道自己只是這塊土地的過客,沒有權利破壞她,只能以創造更多元、更精彩的文化,來豐富,來榮耀台灣這塊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