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陸委會以專案方式,讓9名滯留台灣5到10年的中國異議人士取得居留權。其中,50歲的燕鵬原是青島商賈,因長期資助民運,2002年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判刑一年半。2004年6月,燕鵬從廈門包了艘漁船,在金門海域跳船躲開從身邊呼嘯而過的子彈,十年來歷經偷渡客、備受政府冷落的「民運人士」等身分,近年於台灣神學院攻讀神學碩士。
燕鵬的父親在青島的紡織廠擔任工會主席,該國企直屬國家紡織局,工會主席位階等同廠長;大姊則在青島市府擔任要職。「根正苗紅」的燕鵬順理成章加入共青團,高中畢業後進入父親的工廠工作,曾當過支部書記。直到遇見他稱為「老師」的民運人士牟傳珩,讓他走上民運的「不歸路」。
當時,牟傳珩甫因1979年的民主牆事件出獄,來到燕鵬任職的紡織廠。燕鵬回憶:「黨交代要監督他、孤立他,但我和這個『壞蛋』共事,卻發現他根本不是什麼兇神惡煞,而是一位正直、有條理的知識份子。他要我多讀書,一個壞蛋怎麼會鼓勵你讀書呢?」亦師亦友的牟傳珩大燕鵬8歲,同樣出生在共黨家庭,都是家中老么、和最小的姊姊都是差5歲。「他常借我地下刊物,後來我還幫他們把底稿藏在我家。」回想年少任俠好義,燕鵬大笑。
1989年天安門事件,燕鵬認為光是學生上街抗議,無法造成太大影響,便和同學號召2、3百人罷工聲援。事後燕鵬的父親透過關係,讓燕鵬以「留廠察看」逃過清算, 但被貼上標籤的燕鵬自知在國企已無前途,隔年離職創業:「我去學裁縫,開了間服裝店,賺了點錢又陸續開花卉公司、貿易公司、開貨櫃。那些因為六四被關的朋友出來了,我有能力就幫忙接濟。」
個性豪氣的燕鵬,做什麼都賺錢。懂電腦的朋友提供技術支援,由燕鵬出資開公司賣電腦零件,每月流動資金高達千萬人民幣。離開國企的燕鵬,和牟傳珩越走越近,他們奉行「廣交友,不結社」原則,經常與民運圈內圈外的朋友聚會。
燕鵬教大家打字,還將文章上傳國外網站;又因為經常聚會、辦沙龍,開銷不小,海派的燕鵬索性自己開餐廳:「開餐廳不是為了賺錢,但同質性的朋友多,每天都客滿,想不賺錢也難。其實,做生意靠的就是人氣。」
人氣太旺、樹大招風,終究還是被當局盯上。1998年,民主黨在燕鵬的餐廳舉行籌備會議,青島公安衝入逮人。燕鵬想到還是很氣:「他們(民主黨人)去問過民政局組黨的事,民政局說可以啊、要送什麼什麼文件,結果真的要組黨,竟然跑來抓人,我和公安大打出手。」餐廳外就是巴士車站,圍觀群眾人山人海。
「打到一半,持槍武警來了。公安以為是要來抓我,結果武警說他們奉命保護我。原來,我是歸國家安全部監控的,青島市無權抓我。」但燕鵬的餐廳仍被迫歇業,花卉等公司也都關門大吉,只保住提前過戶到太太名下的服裝店。燕鵬改到妻舅的餐廳當總管。
燕鵬曾試圖和朋友轉往海南島投資,結果:「你知道他們有多卑鄙?我那些朋友去海南島,晚上出入聲色場所都被國安單位跟拍了。回來他們就被以此威脅,不能和我合作。」不只如此,「有天餐廳打烊,有位先生拿了包東西要我看,我拿起來看了半天,不知道是什麼。那個人是青島刑警大隊長,他說:『這包是海洛英,任何人持有都是死刑。現在上面有你的指紋,我可以開槍把你打死,你信不信?』」
不同單位監控燕鵬,整人手法也各不相同。還有一次,燕鵬要開車載朋友上高速公路,不料那天風強雨大,一行人只好改搭火車。稍晚回到青島,燕鵬開了一小段路,車輪就掉下來。車子運到車行,「老闆問我是不是得罪什麼人?怎麼所有的煞車系統都被破壞了?我如果那天開上國道,肯定就回不來了。從此,沒有任何朋友敢坐我的車,也沒有朋友敢開車載我,他們都出錢讓我搭計程車。」
在重重精神壓力下,燕鵬2001年決定從廣西逃往越南,但到了廣西就被逮回青島,收押一年兩個月後,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判刑一年半。很會交朋友的燕鵬,不只典獄長照顧他,也在獄中認識了很多新朋友。2004年6月燕鵬偷渡到金門,就是靠獄中認識的朋友幫忙。
「從假證件、行李,到廈門接頭的夥伴,都是朋友一手安排。沒料到,船老大肯載殺人放火的,卻堅決不載政治犯。」無路可退的燕鵬買了名牌西裝和手提包,假扮成大老闆、包了艘小遊艇繞金門,計畫在遊艇最接近金門時跳海,結果又出狀況。「我朋友幫我準備了手機,交代我游上岸之後才能撥,但船駛離廈門,我就打電話到青島、美國和法國,沒多久大陸那邊的小艇快速逼了過來。船長聽到我打電話,竟然也開始掉頭。情急之下,我把名牌西裝脫了跳海,船長還想追撞我,還好我反應快,吸足一口氣趕快潛到深處……」燕鵬講得口沫橫飛,驚險情節歷歷在目。
小艇一路跟著燕鵬到大膽島,追兵的手槍甚至已經上膛……危急時刻,大膽這邊的守軍現身隔開雙方。「我聽說沙灘上有地雷,所以只敢躲在礁石上,怎麼軍隊就這樣從沙灘上衝過來呢?」愛說笑的燕鵬,又咧齒大笑。
幾經波折,燕鵬從金門來到靖廬;待了7個月,又在台權會的協助下暫住宜蘭一家啟智中心。2006年燕鵬來到台北,當時他只有陸委會一個月5000元的補助金,依法也不能工作,平面媒體曾報導燕鵬「露宿街頭」,但燕鵬堅決否認:「我還打電話向那個記者抗議,我白天待在公園、,晚上去誠品看書,我在公園洗澡洗衣服,在大賣場和夜市試吃吃到飽,怎麼會是露宿街頭?」(這不是露宿街頭,什麼是露宿街頭呢?)
燕鵬走遍台北的大街小巷,在人口六百萬的青島長大,台北對他來說,並不是當初所想像的繁華大都會。年輕時便接觸基督教的燕鵬,到靈糧堂禮拜,一名教會弟兄收留他半年。曾經是工作狂的燕鵬,將精力轉向神學,兩度跳級,拿到神學碩士後還想再攻讀博士。但他最掛心的還是家人。
燕鵬留下一點錢和一間裁縫店,妻女倆生活上還過得去。燕鵬離開後,雖然相關單位曾上門騷擾,但默默關心的朋友也不少。一些同情燕鵬的老客戶和學校團體固定訂做制服作為支持;女兒就讀的私立中學,甚至讓她免費就讀。十年前燕鵬逃亡時還在初中的女兒,目前已在澳洲念完大學、取得醫師執照,和丈夫兩人都在澳洲執業。
為了自保,燕鵬的兄姐們不曾和他聯絡。燕鵬的父親五年前過世,無法奔喪的燕鵬說:「我那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做欲哭無淚,原來人最傷心時,是掉不出眼淚的。」燕鵬的父親鼓勵兒子獨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出事後,他不曾指責燕鵬,反而說:「你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我。」
流亡到台灣後,燕鵬的朋友曾先後安排他到加拿大和法國尋求政治庇護,但燕鵬認為台灣是民主國家,應該很快就能取得居留權;另一方面,無論法國或加拿大,都不像在台灣走到哪都能用中文溝通。因此燕鵬還是選擇留在台灣,想不到,一等就是十年。
燕鵬目前最掛心的是在青島的太太,她曾三度以自由行方式來台,但每次只能停留15天。即使兩年後燕鵬正式取得台灣國籍,「她如果要來台灣依親,還是要由海基、海協兩會認定身分,照我這種情形,根本不可能。她已經等了我十年了,我還要她等多久?」
燕鵬期待陸委會能好人做到底,以專案方式處理。但陸委會僅回應:「針對該9名在臺滯留大陸人士申請大陸親屬來臺探親乙節,俟其申請取得長期居留資格後,依有關規定(大陸地區人民進入臺灣地區許可辦法)辦理。」陸委會並稱:「已協調勞動部協助渠等參加相關職業訓練、就業輔導等事宜,在就業輔導的過渡期間繼續提供協助,使能儘速在臺自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