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有三個印尼漁工來到TIWA的安置中心,眼睛裡還存有被大風大浪掃蕩過去的痕跡。他們從一艘名為特宏興368號的漁船來,船上有九名漁工,六名以殺人罪被起訴,送進宜蘭看守所,只有他們三個僥倖逃過一劫,有幸踏上回家的路。他們是幸運的,如果在那個當下他們做了不一樣的決定,上前去推了一把,動手參與這起海上喋血案件,也許現在也在牢獄之中。生與死、裡與外、囚禁與自由、懊悔與原諒,只在一線之間。
過了三年,TIWA一行人有機會再踏上爪哇島,很想知道逃過一劫的Iman、Jenal、Waehidi他們過得好不好。行前我們得知,Iman不在印尼,他上了遠洋漁船到夏威夷附近的海域工作;Jenal在韓國當漁工,即將返回印尼;Waehidi再過不久要登上前往斐濟的漁船。
2017年4月,我們開在中爪哇Tegal的產業道路上,遠遠就看到穿著紫色格子外套的Jenal,他頂著烈日跨坐在機車上,指著我們的臉咯咯笑了幾聲。除了原來及肩的頭髮被削去之外,他的面容幾乎沒變。 我們開著租來的車子跟隨他一路奔馳,駛離熱鬧的市區,在一條沒有標示的岔路向左行去。一間漆成黃色的平房是他與妻子、父母、手足同住的家,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屬於他的地方。
Jenal的孩子才剛出生一個星期,他初嚐為人父的滋味,顯得很是興奮。黃澄澄的牆面與桌上擺滿的香蕉、蛇皮果、糕餅,都透露著初生的氣息。妻子在台灣當過三年的看護工,中文說得比Jenal流利許多,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招呼我們,其他家人也紛紛出來跟我們問好。
以前從沒聽過他有對象,我笑問「你什麼時候追到了一個老婆我們怎麼不知道?還生小孩了!」
他說以前在漁船工作,仲介總是恐嚇他們,船靠岸絕對不能亂跑,以免被警察抓回印尼。他不聽,好不容易出國工作,平常面對令人極度疲累與倦怠的海上工作,哪也不能去,抓緊機會當然要看看台灣到底長什麼樣子,以免回家連個地名都說不出來,怎麼敢說自己到台灣工作過!他和朋友悄悄跑到台北車站閒晃,遇上現在的妻子。
他的生命一半是在海上。還沒成年就跑去斯里蘭卡,反正成為境外漁工的門檻極低,不用受訓、不用龐大的仲介費,只要願意去,仲介公司會負責把需要的文件全部準備好,凡舉護照、船員證、身分證,沒有什麼不能假造。漁工要準備的只是隨時可以上工的新鮮肉體。
再來又上了印度漁船、泰國漁船,然後是台灣的特宏興368號。中間遇過欠薪、船隻故障、契約不符、船上暴力⋯⋯去不同的國家不同的船上,每次都有問題,每次都無功而返,存不上錢。我說你在台灣遇到這麼大的事情(特宏興案),應該不敢再上船了吧。不,Jenal從台灣回印尼不久,又上了韓國的漁船。每次上岸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村子裡也沒有工作機會,想想還是上船吧。這像是賭注又像是宿命,明知可能賠個精光,下次還是會繼續賭下去。
我們除了想看看Jenal回到印尼後過得怎麼樣,同時也渴望再知道關於特宏興案的更多細節,了解海上工作場域的複雜性是如何在最後交織成一個悲劇。Jenal當時後在法庭上不敢說的,也許過了三年可以在家鄉更坦然地聊開。
「你在特宏興上工作了多久?」
「忘記了。」
「你那個時候有拿到薪水嗎?」
「忘記了。」
「你怎麼沒有跟其他人一樣動手?」
「忘記了。」
「你還記得船上其他印尼人的名字嗎?」
「忘記了。」
「你覺得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不知道⋯⋯」
也許是不願再回想那場風暴,又或者是出於本能的心理防衛機制,他的記憶如同丟失在2013年的太平洋,打撈不上來。
我們還是有一搭沒一搭聊著,聊村子、聊工作、聊小孩、聊家裡、聊當時在安置中心的日子,最後他似乎是想到什麼,開口說到「在船上工作太辛苦了⋯⋯我本來打算下次靠岸就要跟朋友一起逃跑,沒想到就發生那件事⋯⋯」
「那個時候你有看到事情生的經過嗎?」
「我本來在睡覺,看到的時候他們已經在打架了,我嚇到,趕快跑回船艙裡面。」
「你覺得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工作很累,在船上工作久了,精神都會變得不正常⋯⋯」
Waehidi這天特地穿了一件在台灣買的T-shirt,右手臂印有半紅半白的印尼國旗、左手臂印有青天白日滿地紅,兩面國旗隨著他行走時的手臂在烈日下擺盪著。
我說他們在台灣的境遇仿如一場風暴過境,回印尼才擺脫這場夢魘,但是Waehidi 的臉書名字甚至冠了個「Formosa」,即便回到印尼,福爾摩沙仍在每日的網路生活中緊緊伴隨他,標誌出他曾經是海外移工的身份。我又怎能直接說這是惡夢還是美夢呢?
歷經特宏興案後他返回老家,到處做雜工維生,妻子也去工廠上工維持家計。不過孩子出生之後,妻子只得留在家中照顧 女兒,Waedi到處打工的錢遠比不上花錢的速度。他的弟弟已經在開往斐濟的漁船上工作兩年,每三個月可以寄一次錢回家,Waehidi想了想,還是決定去了。
「你不怕再遇到像之前一樣的事情嗎?」
「不怕啊!也沒辦法吧!」在家裡沒事情做,養孩子要錢。海,還是要去的。
我們在早晨拜訪Waehidi,下午他就要離開。
黑色帆布袋塞得鼓鼓的,我問他兩年份的行李帶了什麼?他拉開拉鍊,翻出衣服以及幾個黑色塑膠袋,袋子裡全是成藥。「藥要自己帶,生病就完了!」
漁船上缺乏醫療資源,不要說醫療人員了,就連基本的醫藥用品都不見得有,大家只好各自努力,每個人要上船前都記得備好各式各樣的藥品。誰知道兩年裡會生什麼病。病了,別想病了怎麼醫,只想病了還能怎麼撐著繼續抓魚。
「最重要的香菸呢?」在高強度的勞動環境之中,菸、酒是最簡便的調劑用品,少了它們怎麼工作。
「在船上買,老闆再從薪水扣。」
「不會比較貴嗎?」
「不知道。」就算貴了,也不能怎樣,該抽的菸哪是那麼簡單就能戒的。
我們一行人擠在小車裡,載Waehidi到仲介公司準備上工。這家仲介公司與他彼時到台灣的仲介公司是一樣的,即便公司的名字和招牌改變,其實是同一批人、同個地址。發生海上喋血的重要原因並不只有勞資間的緊張關係,還包含一系列的制度及使這個制度順暢運作的管理者,仲介就是扮演這樣的角色。
海上喋血的案件喧騰得轟轟烈烈,憤怒的、悲傷的、恐懼的、懊悔的情緒在蒸騰的空氣中瀰漫,然而越是這種時刻,我們更是要去問在眾人激昂情緒中顯得「不合時宜」的問題,為什麼這件事情會發生?
「為什麼薪水是由仲介來發?」
「為什麼工作半年還沒有領到薪水?」
「為什麼仲介在出事之後還可以換個招牌重新再營業?」
這些問題遲遲沒有任何解答,可能在整個制度做出變革以前,也不會有人來告訴這些前仆後繼的漁工,他們即將遇到什麼。
我們只能說「你真是不怕死!」不怕死的不只是再度出海這件事情,連仲介公司都是同一個。在某種理性思考之下肯定覺得這很荒謬,但對於攤在眼前的少數選項,Waehidi只能硬著頭皮選了。「下次有沒有可能真的就完蛋了?」這不是他們要考慮的問題。
Waehidi穿著襯衫、牛仔褲、靴子,一身體面,明顯不是適合在船上勞動的打扮,仲介公司的大廳已經坐滿像他一樣打扮的年輕人。入口處有一張大大的世界地圖,他即將前往的斐濟就在地圖上的一點,顯得特別渺小。
我問「還記得台灣在哪裡嗎?」望著攤在牆上的世界,他已指認不出來。
我們幾個台灣人在大廳晃悠,仲介公司主管隔著玻璃窗在背後緊盯著我們這些拿著相機的「可疑人士」。我們只好假裝無辜的親友團,攬著Waehidi在世界地圖前拍照、道別。
說了最後一句Hati-hati,Waehidi就要上船。我們只能祝福他,健康平安,活著回來。
漁工的生命,有時風平浪靜,有時驚濤駭浪,卻總在好不容易靠岸時,重新凝望大海,進入下一次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