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價上漲工資不漲,目前的叫工行情激勵不出人心動力。(李明彥攝)
我針砭許多時弊並不是要為底層工人全然翻案。好的工人、能給工地主管倚靠的師傅自然有;但的確,叫工的生態像工人的高流動率一樣,常常是這家公司派的工不行立刻換叫另一家。因工人素質、工作態度常落差大,工地主任當然也會抱怨粗工不好用。派了工但粗工「放管」不來的情況頗多,甚至來了嫌太累便立馬走人也常見,還有工作上消極擺爛的狀況也的確不少。那怎麼會不受抱怨、不造成刻板印象?
其實一方面抱怨工人的素質良莠不齊,一方面工地主管他們接觸相處也知曉「做工的人」常是出身不好、或淪落底層的背景,因此只要肯做事,小問題、有狀況發生也不願太多計較。更何況,在物價多年上漲的台灣,工人們和工地主管都心知肚明,目前的叫工行情和薪資水準真的激勵不出人心動力,要不漲薪資、要不只好稍微容忍,太誇張才趕人回去。畢竟工作環境不優,又累又沒獎勵,低薪且沒保障,誰想拚命?如此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儼然成為惡性循環的生態。
說是「生態」似乎很無奈,但在社會資源不願分配到底層、政府民代包庇縱容違法公司的台灣,做工真的像消耗品,幾乎成為難以改動的現實。
底層操勞的工人不少需要借錢度日、預支薪水。有些人正是因日子無法等待每月領薪資才來做領日薪的粗工。需錢公司不一定借,肯借也是因為想綁住你。同事很少有錢,但若彼此有些交情、體會工人的難處,借錢的行為倒不少見。
因為底層更易循環剝削,既難談平穩有保障的生活,更不用奢望出國旅行、餐飲的享受。我常見到工人做工之餘的生活,便是為家人、家計操勞,娱樂幾乎剩下手機、電視,連看場電影都少有。有人下工後的家庭負擔根本像工作一樣,勞累、再勞累。而且家人同時是職業上或底層弱勢者的狀況也尋常。
邊緣做工人少有基本勞動保障
所以工人應該更要省吃儉用、打算未來追尋出頭天囉?偏偏越弱勢越是沒機會的。現在人手一支智慧型手機,說起來在資訊平等流通上應該有很大程度的進步,但資訊取得的途徑對知識弱勢的工人仍有各種障礙,個人資訊社群之聯結便是。這就好像台灣社會多數人已得到《勞基法》大部分(不是全部)保障,但做工者早習於沒有國定假日、特別休假和勞保勞退的保障現實一樣,並不是幾次申訴便可改變,連僱主(經常是名義上的)也是時常變換流動的。
況且越窮困勞苦的階層,承受越高風險、越不受社會保障注重。生活風險之高(連貸款利率都更高),一旦負債,更高利息、循環重利加身,也便更難翻身。就好像辦一支手機,一般而言有錢買空機才划算,但既然買不起一支近萬元起跳的智慧型手機,只好綁約花更高的成本。連手機綁約都常使用月租費較貴的方案,看似手機能便宜些卻更不划算,因為沒錢只好分期來分擔!
每個人自然都有奮鬥向上的自我責任,但受到的保護、人生承擔和得到機會的可能性,何嘗不是天差地遠?
我在獄中曾遇到一個酒駕沒錢繳罰金的年輕人,年方廿歲已做工約兩年,因父母已歿、全家剩他一人,沒有資產只能每月花三千元住在公司,至少可省些生活成本、派工又會先派給他。年輕尚不知打算未來的他,還是愛玩、好新鮮刺激的年紀,因為酒駕第一次進來關。一個如此弱勢的青年,要有翻身機會,恐怕只有學得一技之長、並靠朋友相扶持。
做工也常遇到坐過牢的、酒駕吊銷駕照的、領有殘障手册的,是做工的邊緣也是因邊緣而來做工。一切真的都是個人自我的責任嗎?那國家、社會大眾怎麼會教我們勞苦工人連勞動法令的基本保障、甚至基本工資的保障也沒有?
粗工這一行看見的情份
這種生態下能有的便是自助和底層互助了吧?你會常被請飲料嗎?也許很少。我做工常被不只小包老闆、工地主任甚至師傅、工人請飲料。當然看到別人工作辛苦,我偶爾也會買飲料請客,即使日薪不高也懂表示心意。做工的人懂得大家都辛苦。我還遇過一個副所長看我衣服很破、冬天又穿得單薄,整理兩包挺好的衣服給我。這是一種對你工作盡心的肯定,也是在辛苦和弱勢的這一行生態較懂得的情份。
弱勢和不幸有很多種,但可歸咎於社會不公不義的,確實不少。其實弱勢之餘,做工人似乎很知命也有一點樂天,否則怎麼能待得住這般做工的生態環境?然而在認命之餘,我激賞的是:底層工人中還常存有一種翻臉不幹的氣魄──反正都走到底層了,要翻臉、要打架,老子也奉陪到底!部份原因是,反正換別的公司、工地照幹,工作薪資一樣差,所以也不差你一個地方。更重要的因素則是:再怎樣的艱苦人,我們也有辛勞活著的艱苦尊嚴,這不是一般人能夠輕易明瞭的!畢竟「仗義半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社會大眾習於用輕淺、不負擔的心態去對待底層;戴著光環的那些份子更常是曾付出一點便自以為可以犧牲底層,老講些詐欺話術編造「犧牲你們是不得已」的假象。底層深刻而真實的人生處境,你們懂過嗎?
社會印象中的工人習慣、工地文化、氣質和外表形象,是整體生態的一環;底層工人某些單純直率、互助扶持、不計較也是這生態的一環。做工環境的人際互動看來粗率、卻也比較沒心機計算,倒是比較直接和單純。雖然邊緣弱勢易帶來問題和紛爭,但懂得艱辛也較有難得的情份。也許未必有回報,但有心的作為總是令人銘記在心的。
我便記得曾去做過的某豪宅工地,唯一遇過會定期安排餐飲,以便同日宣導職安。準備的麻油雞、飯麵頗不錯,且每天早上先做操、提醒今日職安情況、給各公司簡報好再開工,算是比較合理尊重底層的安全和付出。身分的差別和階級其實不必然造就問題,管理文化、公平性、制度合理與否,才是真正的癥結。
邊緣際遇蓄積改革抗爭動力
李明彥自敘是為抗暴到底一步一步走向底層。(李明彥提供)
人真的是因不努力才只能做底層的工作嗎?我可是因為肯承擔責任和努力不懈,才一步步走向邊緣弱勢的呀!
怎麼說?你可有看到
10/2 監察院糾正經濟部、中油「假承攬真僱傭」的新聞?那是我給王美玉監察委員數十份公文、契約等資料,陳述一年多的初步成果。但我正是受威脅、被侵害工作權,各方權勢一再違法、毫無顧忌剝奪我《憲法》保障的工作權和生存權。抗暴到底的我只有一步一步越發走向底層:五年花自己十多萬元(寄信掛號、傳真、存證信函、影印、電話費、宣傳費、交通費)抗爭,欠朋友錢、欠家人錢、信用卡爆了,生活走到今天不做工、明天沒錢吃飯,於是去做從沒做過的日薪粗工。
我抗爭五年內背負超過十件官司、八次不起訴。公務人員不出面交代案件,卻是我一再被警察拖走、被各公家單位出賣、被司法吃案,最後抗暴政府去坐牢。監察院糾正了又怎樣?根本沒要還十多年低報我們勞健保勞退的錢,也不還我工作。這個社會是這樣子:有錢有勢者利益勾結在一起、犯罪只需要付很小的代價;沒資源和勢力的人,永遠有人要跳出來糟蹋你,因為絕大部分人會沉默縱容、不承擔不吭聲。所以我們社會走到了只要集結自我一小群利益團體,作惡也敢大聲嗆聲。有權勢者皆能輕易侵害公義和法紀,這是多年來台灣社會集體的價值墮落。底層的人都很明白,有權勢、名氣、身分地位的所謂「菁英」,才不會真的管我們的死活!
其實我做過健康檢查,驗血發現三項過敏指數都偏高。工地偏多的粉塵、過敏原常教我敏感不舒服。做工累、工作環境不優,我為何能待得住兩年半?原本正是因公務和官司多,做工方便請假,加上生活的無奈。我是做工超過一年才真正覺得心境調適和得到成就感的,那時差不多也累積相應的經驗了。承擔和無奈之外,應該也與我的底層家庭和邊緣的人生際遇有關。
小時候我爸染上賭搏惡習,一路輸去房子、積蓄、生活的安定和家庭幸福。我已過世的母親不識字、常辛苦加班工作來填補家庭經濟缺口。變動不安的因子,我自小便親近邊緣的人生際遇,對各般辛酸弱勢的況味多有體會與瞭解。然而生命成長會有所抉擇,除了出身背景,更因為我的生命歷程是一步步有所承擔,才踏入底的。先天的重要,後天的更不可抹滅,可不是嗎?
寫作出這幾篇文章的我,大概不像大家印象中的工人。但我做過的工作也一直是基層服務勞動,而非知識型、中產階級類的。除了因對抗政府違法亂紀而一步步走到目前這境遇,更應該是弱勢邊緣的人生背景,使自己懂得多一些關懷、承擔,也因此經歷得多一些。底層受迫害的我自然也感辛苦、也會怨憤諸多不公不義、不想那麼累而且為社會集體的墮落一再耗費下去!但我知道很多層次的意義,懂得凡事必需有所承擔。一場戰役的勝利未必扭轉整個戰局勝敗,卻仍能改變很多事物。
常見到知識份子、社運份子對氣質有所不同的底層勞工和異己容易不自覺地疏離,輕易地製造出彼此的隔閡,這也是他們疏離工人的原因吧?他們的人生也許很少需要面對各種的不堪難受吧?不夠懂得痛苦、怨憤是什麼吧?否則怎麼那麼容易淪於同溫層,卻不好好正視衝突、化解矛盾?
我卻是容易親近和理解各般分歧和異質性的。記得小學的我,總是不明白別人怎麼做什麼都輕易完成,而我什麼都不知道該如何入手;記得建中高二我剛學打籃球受內傷拖了快一年才慢慢治療、持續困擾我多年,因為變動的家庭不懂得重視;記得我大學走到獨自對付系上一群玩女生、吃錢、惡搞的敗類,教授、同學們卻一再默不吭聲 ,甚且被原本的朋友為利益出賣……出身基層勞工家庭的我從小經歷的邊緣處境,使自己貼近浩瀚人情世態的社會底層,懂得體會和抉擇承擔則是人生的價值志向選擇。算是智識份子的我,不因氣質習氣和學歷輕易造成隔閡,正是因為不同背景經歷加以種種邊緣處境和底層變動的勞工家庭背景,所以我和不同的人們能談上話。也因為擁有相似的被欺凌的怨憤、被人們無視、被手握權力者迫害的直接憤怒,經由這深層的渠道感染一份底層彼此的認同。這樣的我也更看得清楚一些戴上光環的知識份子、學者名人、社運份子的各般標準不一與說謊話術、薄情矯飾嘴臉。
因為更懂得受到變動因子影響的人生、看得出各端不幸的樣貌,對待人也會更平等些。懂得不應像某些份子和階層戴上了光環的同時也戴上了偏見的光譜──因為氣質的不同不能和異己對話,不知從何協作歧異,最後便是把犧牲勞工、底層當作「不得已的現實」。階級的自我傲慢與隔閡教問題無法解決提升、社會難以進步!事實上,對不堪和邊緣處境的我,對人對事更時常是直接坦率,對待問題阻礙懂得一再反覆、多元解決癥結而奮戰到底。我總是瞭解:原本每一步真正的跨越而前進,都是從艱辛成長中得來的呀!
資源公平分配 才能扭轉階級決定性
正如教育的重要性一樣,有價值方向的成長變化才是真正能解決問題而獲得提升的道路。我老師王淮的名言:「在成長中變化,別在變化中成長。」不是經歷不同便能帶來提升,一定還要有價值的汲取和真心認同才有效用。每個人的人生自是有自我抉擇的極致因素,然而資源和階級背景的外部差距力量,其決定性仍是强大到難以抹滅!要開創不同可能性,應該重新重視我們社會資源的公平性,也應將有限資源投注於「拓展價值的實踐」之角色,用來維護每個人根本生存權益和健全社會安全網,「社會邊緣人」方能逐步脫離外部邊緣處境,有抓到人生機會的可能。
別怕耗資龐大,從這方向著手,每花費的一塊錢、投入的每一份心力,都是更加正向值得的,會形成正向的「反饋迴圈」,並且總是比放著問題不理再善後的社會代價小得很多。
自然,社會的先進落後暫時上影響了投入改善的資源多寡,但就像那著名的例子:同是先進國家,挪威廿多年前改革了獄政上對待受刑人的心態和方式,潛移默化的教育減少大半再犯率。美國卻始終鮮見進步,近年才開始仿照北歐獄政和積極改革其殘忍的單獨監禁!很多時候,懂得開始改變自我才是進步的癥結關鍵。
底層階級要有機會,落實法令保障安全網及引入資源改善生態,才是正向反饋迴圈的有效方式。剝削盛行使底層工人沒保障,大多逃漏稅和勞保勞退又剝奪國庫,則形同惡性循環迴圈。
過去因為高利潤剝削造成社會問題,曾催生以市政府的基金運作的公營當舖質借機制。同理,為何不創立公營叫工體系、粗工公司?如此,既能收到稅、保障工人,又可促使這類公司合法、提升競爭力。更進一步的是良性循環:落實改善工人的職安、技術訓練、薪資保障、考核績效;不再只有正派中大型營建公司有給國定假日、特別休假等等,做工也不再是「雞肋」般低薪沒保障、沒人想做,而使得素質難以提升、工人難有進步,縱使來做也沒激勵誘因、使人提不起勁努力。正確方向的反饋迴圈,不只照顧勞工且能優化市場,落實改變整體生態!
一個社會放任某一群人過著被權勢壓迫、剝削惡性循環的生活,並不是不需付出代價的。一小群人的不幸、沒機會,便是一個社會有著缺失而難以提升的重大根源!試想看看北歐投入大量資源良善獄政的例子吧──長遠來看,是其社會需付出的代價大,抑或美國那種方式社會需付出的代價大?是挪威的受刑人較有潛移默化的轉變可能,抑或美國那般高再犯率顯示了可能?
我們社會總是拖著不做,總是不好好重視,總是那麼輕易地忽視底層。哪一天,開始懂得改變價值心態,底層剝削的惡性循環生態,才能有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