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屆TIDF國際競賽片中,恰巧有兩部影片算是同一主題:來自智利的《親密正義》與歐洲的《借問阿嬤》,兩組幾乎同齡(1987、1988)的年輕創作者,都以上個世代為主角,追尋一段黑暗的過去;由更年輕的台灣創作者所拍攝的《錢江衍派》,無意間也與這兩部相對應,一起構成「轉型正義」與「歷史記憶」的新世代視野與對話主題。
事實上,不只如此而已。這屆TIDF許多紀錄片在題材內容上,都直接或間接都碰觸到類似的歷史主題,像是日本的《怒祭戰友魂》、泰國的《空洞的時間》或《一個菲律賓家庭的日常》...等,《親密正義》則是最明確將焦點擺放在「加害者」身上的--她如何面對過去,又如何逃避--而紀錄這一切的,竟是從小就把她當偶像的外甥女。
2007年,十九歲的莉賽特(Lissette Orozco)和家人一起去機場迎接恰妮(Adriana Rivas),警察突然現身逮捕她的小阿姨。恰妮每次回國,全家都會出動接機、爭相擁抱,因為她是最美麗、最聰明、最有成就的家人,她甚至替政府工作,但那一刻,大家紛紛止步,誰也不敢接近恰妮。小莉賽特很是疑惑,後來才知,阿姨遭控替DINA( Dirección de Inteligencia Nacional,國家情報局)工作,是秘密警察,而且涉及綁架、刑求、殺害政治犯等罪責。為了搞清楚事實,也相信阿姨什麼都沒做,就讀電影系的她在23歲研究所畢業後,拿起攝影機,開始追尋恰妮的故事,設法瞭解自己國家過去那段黑暗的歷史。
雙方以「協作模式」來找真相--恰妮不斷給莉賽特人名、資訊,好讓她去證明自己「清白」,甚至拿起V8自己拍攝影片,而這影片素材多到令莉賽特吃驚。然而,到了最後,一方認為被欺騙,而另一方感覺遭到背叛...。紀錄片的完成,即是親情決裂的開始:片子最後,恰妮對著外甥女咆哮,說她們留著同樣的血,她卻選擇相信別人,而不是相信她,發了一頓脾氣並切斷視訊。而也是這段談話讓莉賽特醒悟,從頭到尾她都是被阿姨利用的。然而,莉賽特也在影片結束、跑字幕時,保留阿姨對她的控訴:「你只在乎你的片子有沒有完成。」
這麼一個決裂的事態,並沒有因為時間過去而舒緩。莉賽特在TIDF的映後座談中談及,去年二月,她參加柏林影展前,曾將片子寄給阿姨,卻得到恰妮憤怒的語音訊息,說這不是事實,莉賽特根本在羞辱她--我私下再追問這一段,莉賽特說得更多,包含「奶奶會發瘋都是你害的」、「你把家醜公開,會被報復」。
「她沒有預期到片子會是這樣,」莉賽特對我們轉述恰妮的說法,她說自己以為外甥女會收錄那些對她有利的說詞、她朋友的陳述,但莉賽特卻沒有放。我問她原因,她聳聳肩:「他們並沒有為她的清白背書,只是在情感上支持阿姨,說話沒有那麼刻薄而已。」
就像影片裡那樣,莉賽特對阿姨的期待與想像雖然「破碎」,表情話語始終沈穩冷靜,不見波動。我自己曾迂迴探問從事軍警職的父執輩戒嚴時期的狀況,卻功敗垂成。我將這失敗歸於自己對戒嚴的認知不足,但說到底,其實是我不夠堅持、勇氣不夠而已。或許因為這種投射,我一直認為《親密正義》是一部堅定帶著勇氣的作品。
完成這部作品的莉賽特,不僅僅面對阿姨的不諒解而已,大多數家人也拒絕跟她說話。這個大家族的反應,正說明了智利國內呈現的氣氛與分裂--在轉型正義上,智利走在台灣前面,1990年獨裁者皮諾切(Augusto Pinochet)下台後,「國家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即同時成立,並且透過政策與法令的修正、建立,步步追究威權時期的各種人權侵害案件,看似整個國家有一致的共識,但這部紀錄片呈現了國內意識形態的嚴重分歧:直至2012年,仍有皮諾切支持者上街遊行、舉辦集會,甚至對西班牙法西斯感到驕傲;與此同時,還有一群人擔心「集體失憶」,在九一一軍事政變那天,重現歷史現場,提醒智利人不要忘記這黑暗的歷史。當然,威權時期的政治犯或受害者家屬,更是不斷聲討正義。
「智利在意識形態上是很破碎的國家,不只在社會或街頭上會展現立場,就連餐桌上也一樣,可能父母親各有自己的意識形態,吃個飯也會吵翻天。」莉賽特坦言自己出身一個支持皮諾切的家族,對這段威權歷史一無所知,只要在家裡問起左派或共產黨,就只會得到「壞人」的答案, 她便無法再問下去,開始拍片後,才逐漸瞭解過去那段黑暗,也才知道家人的欺瞞。對她來說,智利意識形態之所以破碎,就是那些不願意面對歷史的大人花很多時間捏造事實,而且,皮諾切的人馬還在政界。
拍片這六年的經歷,簡直讓利賽特「快速長大」,從單純無知的小女孩,長成一個關注政治社會、有自己主張、意識形態、立場與行動的「大人」,但回頭看待那六年,她卻只不斷說自己「笨」,總是照著阿姨給的指令走,老是在做錯事,「但阿姨要我找的人,都不會說她的好話,反而是給更具殺傷力的說法,更傷害我對阿姨的看法。我一直在做這種笨事。」於是,本來要替阿姨爭取「正義」的莉賽特,轉而完成了對阿姨「不義」的事。
問她在這過程中,有沒有幾度想放棄?她淡淡地回答:「有,很多次,我擔心家人指責、不跟我說話,怕家庭關係破裂,我想過很多方法,寫小說、拍短片、做影像展...,但我還是選擇用紀錄片完成,因為,紀錄片對人們有啟發的意義存在,可以讓人思考審視過去。」例如與她同代的年輕人看了影片後,也都發現原來自己什麼都不曉得。
莉賽特的決心與勇氣也打動了智利知名歌手瑪麗亞‧伊格納西亞‧威廉森( María Ignacia Williamson)。她是她最心儀的音樂人,最初只是輾轉得到瑪麗亞的聯絡方式,請她幫忙寫歌,瑪麗亞大方地約莉賽特出來聊一聊,聽到這個年輕導演說自己沒有資金,只需要一首現成的歌後,大方表示願意替《親密正義》特別寫首歌。
「資金是問題嗎?」我問。莉賽特表示,她得到紐約一個基金會的補助,智利國內的編劇補助,大多還是靠網路募資--我事後查到一個人權相關的訪談,裡頭提到智利電影相關的基金會或政府單位擔心莉賽特拍攝紀錄片的目的是為了「洗白」恰妮,所以申請案屢遭否決,利賽特只好尋求募資與國外協助,直到在柏林影展得獎才得到智利政府的補助。
《親密正義》在國外獲獎連連,首次告捷即是柏林影展,而德國也是轉型正義的參考典範,問她在柏林得獎得到什麼反餽,莉賽特說,許多人跑來跟她講,像《親密正義》這樣的片在德國是不會有人能拍的,「因為年輕人很以那段過去為恥,不會想談論。」(《借問阿嬤》這部紀錄片或可回應這個評論)
莉賽特並未談及自己是否感到羞恥,然而,她反覆強調的是「阿姨不是無辜的、應該面對司法」(她甚至向澳洲呼籲驅逐阿姨出境),「這段歷史不應該被隱瞞」。而當幾乎所有人都繞著她的片子追問「正義」時,她給了一個我認為很漂亮的答案:「我不知道這影片是不是能爭取到正義,但它終究成為一個小小的刺耳,讓智利人可以審視這段歷史,我想這就是我追求到的正義。」
註:莉賽特將沒收錄的訪談與現場記錄,都放在 官方網站上
(本訪談由TIDF媒宣小組協助)
從小最愛的阿姨,竟曾是獨裁政權皮諾切的秘密警察!眼看全國上下一片轉型正義聲浪高漲,輿論要求阿姨接受審判的呼聲也日益升高,但人在國外的阿姨卻全盤否認指控。導演開始拿起攝影機追查那段她一無所知的黑暗過去,在親情與正義的掙扎中,家庭回憶與歷史真相展開對話對質,該如何面對這「平庸之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