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因一所特教學校發生的性侵案而接觸一位律師,那時他將原本的坐姿前傾,話語中有著難過與疑惑,對這些學生們的遭遇,他說:「學校心態有點像是把學生關起來養大,好像是在養寵物或什麼,時間到了,畢業就好。至於學生學了甚麼,有沒發展,他們不在乎…」。
於是,每當聽見特教生被毆打、鼻樑挫傷、手臂骨折,甚至被掐住脖子時,我總會回想起那句話中所包含的,看見這社會對「異類與他者」所樹立起的巨大障壁時,沉重的無力感。我不由得想,第一線處理這些案件的人,是不是感受到了更強的無力感?
宜昕與詠晴都是人本教育文教基金會的執行秘書,經歷了幾件關於特教生體罰案的司法訴訟後,我請她們談談事件後的一些想法,或者,期待。
宜昕很快的從自己的經驗談起:「爸爸媽媽確實需要把小孩送去,因為照顧這些小孩真的很累,所以很多特教學校會是住宿學校,可是就算是寄宿,家長還是希望在那邊學得一技之長。但我感覺不是,現況是被隔離起來,不要讓他傷害到其他人。我還沒接觸他們之前,我也會怕啊,去跟浩浩見面的前一天,我一直打電話給張萍主任,說真的,我很緊張。」
一旁的詠晴說:「會不會妳有一個擔心,妳怕法官看到了,就應證了說:『你看這些小孩就是這樣。』」
宜昕點點頭:「對,因為這決定法官以後會不會傳他來做證。我想一般人對於這樣的小孩都是不理解的,甚至對父母對老師來說也是。我們會覺得老師都受過特教專業,可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老師難道就不怕嗎?如果這樣的孩子情緒激動時…」
我想起我看過的資料中,那位被固定在特製座椅上、用拘束帶綁住的學生。我問宜昕,會不會當某些老師遇到了困難,卻找不到解決方法時,所選擇的就是這些輔具和對待方式?
宜昕說:「可是我們就是會期待,因為我害怕是我不懂嘛,可是你受過這些教育,所以我們會期待例如小孩情緒起來時,你怎麼照顧那個情緒。這東西我沒辦法想像,因為我不在這領域裡。可是我大概可以從我的恐懼去同理這世界上某些人或那些老師。最近我看了一部片叫「人生多美好」,主角是腦性麻痺被診斷為植物人,他沒辦法用口語表達,他可能看到椅子下有一顆鈕扣,於是有天媽媽要找鈕扣時,他就爬到椅子旁邊用頭一直撞地板,他爸爸媽媽或兄弟姊妹就是:『你看他又來了。』然後全部去壓制他。可是我覺得他想留下一個線索,那線索是我知道,我有意識。他透過留下很多線索想讓世界知道我不是植物人,我是有意識的。但今天你對他的理解是『他就是情緒激動』、『他就是這樣的小孩』,你永遠不可能找到那線索,找到那跟他有連結的線索。」
她說,或許那些孩子的行為表相是激動的、難以溝通的,但背後一定有某種表現的情緒。就像小孩會哭,只想著讓他不哭,就沒辦法了解背後的需求是什麼:「哭是一個線索啊!如果我們只想要他不鬧不吵,我們就不會發現理解他的可能性啊…」
聽到這裡,詠晴說如果一個學校、一個教育場合對於小孩沒有期待,這不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嗎?
「他想幫小孩,可是不知道怎麼幫,所以用輔具什麼的;但第二種是他根本不想幫,他根本不覺得這小孩有什麼能力,他覺得你跟我就是不一樣,你跟一般人就不一樣,所以你不會記得事情。」
我問她覺得這算是一種放棄嗎?詠晴說,那是歧視。
宜昕聽了之後思索了一下,慢慢開口:「學校有幾歲小孩智力的分類,我有個疑問是如果你真的認為他有幾歲小孩的智力,為什麼還會這樣對待他?我們也不會用這些方式對待那樣歲數的小孩啊。」
我想了想,或許吧?但是,花時間去理解小孩的感受,尤其是這樣特別的小孩,需要的是長期、幾乎看不到盡頭的照護時,對每個人都是很大的挑戰。
宜昕點點頭:「其實我也很想問俐雅每次遇到這狀況時,她怎樣去理解這塊,我真的不清楚,我唯一接觸的就是浩浩的案子。我可以駁斥他們的部分是他們覺得這種小孩是無法溝通的。」
宜昕邊說邊用手比出兩條平行線,然後兩手合起:「難道真的沒辦法交集嗎?可是透過這案子,我覺得可以。第一次開庭,我第一次見到浩浩,真的很緊張,可是我看到他非常焦慮,他以為那天不會見到那個打他的老師,可是他一進門就看到老師在某個休息區裡。」
宜昕描述著她如何嘗試安撫並與浩浩溝通,從帶著恐懼的兩條平行線,到突然打開某個線路而交集的瞬間:「那是很神奇的一刻,妳突然覺得他就是轉到妳面前來了,就覺得人跟人一旦互相有一種理解,妳就不會怕了。而且我也可以知道說他在法庭上是穩得下來的,只要有人願意瞭解他的感受。」
但為何那位老師要用打人來壓制住小孩的情緒?而不是溝通?當我聽到那班級不但人數有十幾人,甚至還有不同障別混合時,我想,在那現場的壓力,一定是非常大的。不過,這能夠將體罰甚至毆打學生合理化的理由嗎?
詠晴說:「剛剛宜昕講她想問俐雅怎麼看待她的小孩,我把剛剛講的期待改掉。我覺得要改成是一種可能,就是你願不願意知道這孩子是有可能的,就像俐雅也不知道,只能翻書。她願意用其它方法去看見孩子的可能,那就是一種教育嘛。」
宜昕接著說:「而且我覺得只有看到可能,你才會看到希望,因為你如果看不到可能,你就覺得這些小孩沒什麼希望;當你看不到小孩的可能,你就不會想教育他。當我意識到我跟學生有那種理解他的可能,就是他有可能理解到我的時候,我就會想跟他講更多事情。可是當你跟他完全沒辦法交錯時,你內心真的,沒有任何可能性,也沒有希望啊。」
我對她們說起前幾天有篇關於第一行為工作室的總督導張文嬿的報導:「她就是被特教生拿大便亂抹,快要抓狂。可是我覺得非常厲害是,既使到那地步,她仍然願意再繼續去了解這群小孩,看著孩子慢慢會有不同的需求與能力展現出來。我不是被打完之後就結束了,是妳只要慢慢願意看著我,我會告訴妳我的需求在哪裡,妳慢慢聽得懂我的語言,知道我的需求在哪裡,我也可以因此多一些回應妳的方式,那種可能才會慢慢出來。」
宜昕說起曾有人問她特教老師要具備什麼能力?她回答不出來:「但我說有一個想像是,特教老師就像要去火星採石頭,我們不知火星有沒可能存在生物,我不知那石頭是什麼,對地球有沒幫助?就是有個想法,有個熱情–我就是要去看看。那種想法是,可能有一天我也會覺得這石頭驗起來沒什麼,有一天我會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生氣,可是我就是很想知道那裡有什麼,就像詠晴剛剛講的,我想知道有什麼可能性。」
她說「人生多美好」這部電影的最後,有個人帶著新發明的字版出現:「可是她為什麼發明那種東西?她一定有想要了解他們才發明的。我很想知道你知道些什麼或我想知道你的世界,就是那麼想知道你,因為你是個人,所以我才發展出這個東西,透過不斷的試驗。那字卡不是ㄅㄆㄇㄈ,不是ABCD喔,是另外的字卡。那一定是不斷嘗試才發明某種的管道,我覺得那是一個典範,或許真的從事特教的人是需要有那種。」
詠晴接起她的話:「你想理解,你有好奇,你覺得他可能有些什麼,所以你才會願意去嘗試。不過我覺得這樣講起來,好像不限於特教?」
聽到這裡,我突然驚覺到,無論是宜昕、詠晴、片中發明字版的人與所有曾經、如今努力著理解學生的老師,一定都非常真切地看著眼前的「人」,即便眼前的人有著各自的特殊或困難之處。因為無論大人、小孩、特教生、障礙者,他們都有被理解、被傾聽的渴望與需求,以及「人」的美好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