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ve me five!」我坐在南部一所重度障礙者托育中心裡,身邊的二十歲大女孩,伸出手來,笑開了嘴對我說。我也伸出手,見她一掌揮來,又快又急,不由得略略往後縮。
「萱萱(化名),這樣王先生會痛喔,輕一點!」中心的教保員開口。萱萱一聽,收起笑容,手在半空中稍停,然後又揮來,極慢極慢,終於碰到我掌心那瞬間,她又笑了,淺淺地。
我眼看著萱萱的笑容,手回應著她再一次的「give me five」,心裡則想著:重度智障的她,在教保員的指導下,可以和人鬧著玩;怎麼四年前,那所南部啟智學校的老師,卻認為必須隨時把她固定住,免得她打人?莫非,她當年除了攻擊,根本沒能力與人互動?
萱萱媽媽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萱萱高中導師姓黃。高二時,黃老師說她有攻擊行為,要把她固定在一張大椅子上,椅子是以前另一位家長訂做留下來的。高一時,黃老師就要我做椅子,又要我清空家裡一個房間,把她關進去。我就想,那是用約束的方法來管她,不是疏導、教她,怎麼會這樣呢?」
萱萱很難教吧?老師或許是不得已?我這麼想的同時,媽媽說:「國中的時候,萱萱讓另外兩個老師帶,他們教學生直排輪。重度智障能學直排輪?我不信。沒想到,我竟然看著萱萱穿上直排輪、站起來、走路,最後在高雄殘奧的五十公尺比賽裡拿了冠軍。」
「黃老師認為打學生,學生就會記取教訓、學到能力。但萱萱不是一般的孩子,她不會記得。」媽媽說:「我不怪黃老師個人,學校裡打人的老師不只他一個,學校要負的責任比較大。而且黃老師不是壞人,只是跟孩子磨合不好時,情緒控管不佳。」
我想起在見到萱萱母女前讀到的資料。
四年前,萱萱不知為何出手打落美髮老師的眼鏡,傷及眼睛,黃老師當時也在場,要萱萱向美髮老師道歉,萱萱不聽,賴坐在地。黃老師要拉她起身,她用力揮手掙脫,拉扯間,黃老師聽到萱萱手臂發出聲響。送醫照X光,發現她的左上臂骨折。(*註一)
骨折事件後約四個月,黃老師在聯絡簿上表示萱萱會打人,為了「讓她暫時無法再去攻擊他人,也藉以感受到不當行為的後果」,使用了約束帶「固定」萱萱,並且「較嚴格給予處罰」(*註二)。媽媽看了聯絡簿,一時也想不到「嚴格處罰」是什麼,直到幫萱萱洗澡時才明白,大腿與臀部的大片瘀青,說明了一切。媽媽第二天就到學校中庭靜坐抗議,而校方告訴她:黃老師還年輕,還沒結婚生子,請媽媽原諒。當年六月,萱萱的爸爸也出面向學校申訴,校方卻以「要放暑假了」為由不受理。
萱萱爸媽積極討公道的同時,萱萱也有所「行動」–她不肯進教室。「要是硬帶她進去,她就到處推翻東西,老師覺得她情緒這麼大,是生病了,該吃藥。」媽媽說:「其實,我們有長期看成大醫院的精神科醫師,我就請那位醫師開藥。萱萱吃了藥後,變得呆呆的,別人的話完全聽不進去。本來她情緒不好,我們還可以跟她說;現在聽不進去了,就只會攻擊人。我就把藥量減輕,也記錄報告醫師,醫師並沒有說什麼。黃老師知道後,罵我『妳是久病成良醫嗎?自己亂減藥!』可是我已經跟醫師報告了啊!老師要我把藥帶到學校,當著他的面讓萱萱吃下去。」
國中時在直排輪上笑開懷的萱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據說常常攻擊人的她。「剛來到現在這間托育中心的時候,萱萱還把老師的牙齒弄斷了。我和先生很擔心,怕再也找不到地方讓她去了。」媽媽說。
托育中心的園長倒是很坦白:「一開始,萱萱真的讓我們受了很多傷,我自己就被打過眼睛。我們團隊是在民國103年4月承接中心的,服務對象以重度障礙者為主。當時,我們覺得他們相處在一起會有危險,所以常常很大聲地對他們喊『坐下』、『不要動』、『不可以』,要把他們『壓落底』。因為我們認為他們的行為問題是從前的人太寵,沒有規範。可是我們後來發現嚴格沒有用,今天嚴,明天就要更嚴,要越來越升級,不然就沒有用。到後來,連服務對象都跟我們反應:你好凶!」
萱萱的教保員雅菡(化名)馬上講了個「沒有用」的例子:「有一次,我帶四個服務對象到附近公園,要回來時,萱萱不肯走,坐在地上,怎麼拉都拉不起來。我凶她,非常生氣,可是怎樣都沒有用,我就說『我不理妳了!』走到旁邊,讓自己冷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她看了看我,站起身,要跟我回來。一回到中心,我整個人大哭。我本來都會對他們大聲,越來越大聲,可是後來再大聲也沒用了。我覺得我好累,每次發完脾氣都好累。後來有一次,萱萱又賴坐在地上,我剛要發脾氣,突然腦袋裡有個聲音說『好好跟她講,試試看』。我試了,竟然有用!」
「雅菡很年輕,我看她剛進來服務時,臉上有光,可是後來就越來越暗。」園長說:「事實上,我們很多同事都是這樣,所以我們覺得該改變了。改變不是為了什麼神聖的理由,而是我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我們有個同事說,要跟他們當好朋友,就像你不會沒事對你朋友凶、不會覺得你朋友就是聽不懂,你會想辦法讓朋友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會去想你朋友做的事有什麼原因,就是那樣。很難,可是他們能溝通的,我們相信。」
怎麼溝通?那可是重度智障的人耶?
萱萱的ISP就是很好的範例。「我們會給每個服務對象制定ISP,個別服務計畫。」園長解釋:「開ISP會議時,教保員、社工、家長、服務對象本人都會在,我們會以服務對象的『想望』,就是他的意願為中心來制定計畫。」要知道服務對象的想望,溝通就是關鍵。雅菡說:「每個服務對象表達意願的方法都不同,萱萱是畫圖,她在紙上畫幾個圈圈、幾條線,我就問那個圈圈代表什麼?這是她去年畫的圖(見圖),我一個個問她,這是媽媽嗎?這是爸爸嗎?確認每個圈圈的意思,就知道她想跟爸媽、弟弟,還有她的朋友一起玩。她想跟人互動,所以今年,萱萱的ISP目標是『助人』,希望透過助人,讓她和別人有更多互動。」
具體來說,中心主要帶萱萱做兩件事:幫人推輪椅和擦口水。藉著長期觀察,中心將萱萱和幾位比較合得來的服務對象編成一組,讓她幫同組的人推輪椅、擦口水。
「一開始,萱萱碰到輪椅很興奮,推很快。」雅菡仔細說明:「我們就在旁邊看著,看她推太快就拉住她,說『妳這樣太快了,很危險,而且會嚇到人家』,一次一次慢慢來,她漸漸就能掌握速度。」
講到這裡,我腦海裡突然浮出萱萱剛才熱情的give me five,如果沒有雅菡和夥伴們的努力,萱萱的手很可能就會全速往我身上揮吧?而我,會不會也如那位黃老師,覺得她在攻擊人?
園長彷彿看穿我的心思:「萱萱愛笑又活潑,應該很受歡迎。可是她有『行為問題』,人們往往只看到這個,不會去想『問題』是怎麼一回事。」就連園長自己,一開始不也只看到問題、只想到控管嗎?管得好,他們才有規矩,才能學習,才可以養成工作的能力、照顧自己的能力、與人相處的能力,最終也才能融入社會,不是嗎?
「其實,我們圈子裡,有個重要的觀念轉變,從養成服務對象的能力,轉成支持。」園長說:「有些服務對象因為種種原因,要他們養成社會定義的能力是沒辦法的。我們更該做的,是支持他。去想,要做什麼支持,讓他的生活品質更好。像萱萱想跟家人、朋友在一起,我們就幫她去幫別人,讓她可以跟人有更好的互動。」
觀察他、理解他、支持他;最終,他的生活總會更美好的吧。萱萱把她的手搭到我掌心時的那抹微笑,不就證明了這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