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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在公視有話好說節目上,面對來賓質疑323行政院事件當晚,面對警察與民眾的武力差距太多,警察為何需要動武。警大葉毓蘭教授則回應:「(武力)差距太多?全世界沒有像台灣的警察如此弱勢!」
乍聽之下,鎮暴警察與靜坐民眾,警察怎會是弱勢?但每當警察執法出現爭議,警界就會傳出「警察是持槍的弱勢」、「沒尊嚴」等等不滿的聲音,導致如當天節目上「被打的喊救人,打人的也喊救人」一般,雙方毫無交集。葉教授所表達的這種弱勢意識,其實反映了台灣警察未竟的民主轉型困境。
如果現在的台灣警察自認是「弱勢」,那什麼才是「夠強」?從殖民時期到戒嚴時期,不僅法令給予警察莫大的權限,也少有人敢質疑警察行為有無法律依據,由政府所支持的強勢鎮壓,如機場事件、五二零農運等則更不可能遭到追究。
這種「法就在警棍上」、「警察就是法」的意識,以及對過往鎮壓歷史的正面敘事,在解嚴後透過依舊對抗爭事件言必稱「暴力事件」、「有心人士」的警學與警政體系,以及學長相傳的方式留存下來。而當民主化後,來自立法、司法判決或社會輿論的制衡力量出現時,即便只是被要求出示證件或交代法律依據,警察仍然會感到被挑戰與檢驗的自己,較之過往,是「弱勢」、「沒尊嚴」。
根據同樣具有威權歷史的西班牙警政研究顯示,在缺乏轉型正義的清理下,威權時期的警察經驗還會透過「因為以前更嚴重,現在已經比較好了,沒問題」的論述,產生正當化當代執法爭議的作用。在「國家機器的啟動」紀錄片中,前保五總隊隊長黃宗仁,針對323的執法即不滿地表示「以前動作比較粗魯,現在我們很講究……還是被罵暴力警察。」
威權時期的「警察就是法」,也讓警察內部的行政法規非常簡陋,且缺乏衡平執法與人權的考量。例如警察用槍時機問題,在警械使用條例之下,警政署仍應針對嫌疑人所涉是否暴力犯罪、是否可能持械、周遭有無民眾等等因素,制定情境式的用槍教範,並落實到訓練中。這不僅是為了訴訟時能有所本,也是讓員警在緊急狀況下,能據此迅速下適當判斷,保障人民與員警人身安全的正道。然而,至今相關行政規則均付之闕如,出事則由民眾或員警單獨承擔後果。面對抗爭也仍在使用解嚴之初制定的「警察機關處理聚眾活動作業程序」,甚至列為機密,拒絕外界檢驗。
然而威權已去,當民眾訴諸法院,仍難逃司法的檢驗。即便從法界來看,實務判決仍然傾向警察,但每逢判決,光是「警察執法當然合法」的確信動搖,但法治缺漏下又無所適從,以及訴訟帶來的壓力,就足以一再生產弱勢意識。因而興起責怪「刁民」、「法官不懂」、「不然都不要做」的防衛心理,在被化約為「限縮警權」=「警察尊嚴淪喪」之下,訴訟也難以發揮推動警察內部建設性變革的力量。
例如323的究責訴訟至今兩年多,至今當天究竟是哪些員警,透過什麼機制造成人民受傷,仍舊未明,遑論訴追具體個別員警,事實上公益律師團也無意針對個別基層。但葉毓蘭教授仍在節目中主張根據修復式正義,要求受傷民眾撤告,原諒還不知在哪、到底做了什麼的警察。這若非曲解了修復式正義,將原本是要求加害人,須負起修復被害人社會關係與心理創傷的責任,反過來要求被害人放棄追訴;就是訴諸警察的弱勢心理,反過來將民眾的追究真相,定位為對「弱勢警察」的「加害」了。
警察的弱勢心理,尚有物質性的層面在。強調集體與服從,而非執法時的判斷能力,是威權警政體系的特徵。加上警官與警員的階級分明,導致有爭議時警界傾向「基層化」、「個案化」詮釋,葉教授在節目中主張責任不及指揮官,懲處個別過勞失控基層即可,事實上也是教科書,對處理鎮暴時警察暴力的官方解答。基層就算清楚「警大的沒下令或默許,警專的怎麼敢打」,也是敢怒不敢言。
談到過勞,台灣基層警員的員額不足、班表紊亂、勤務繁雜以及無限超勤,平時即造成嚴重的過勞問題。但警官要得到升遷,就必須滿足首長、民眾或上級的績效需索,例如抗爭相關的專案勤務,向來都是記大功的良機。甚至基層的過勞,還會被拿來作為博取同情,平息執法爭議的盾牌。這與和升遷無緣的基層警員的勞動權益,有著根本性的矛盾。
但要改變內部威權或過勞問題,均必須寄望於基層員警的團結以及民主組織,這並不容易。因而將不滿轉向發洩於無關的警察執法權限問題上,好似若警察可隨意開槍,自己就變強了,就有了尊嚴,就能一併解決長官威權或過勞問題一樣,邏輯雖不通,情感上卻能得到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