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競賽片初選時,有一部中國紀錄片讓我印象深刻,故事描述一個能預知生死的人,如何藉著這個能力,掌握村落權勢,同時鑽巧牟利。結局也很戲劇性,他料人生死,卻度不過自己的死劫。同樣以超自然、為人解決困惑之人為主角,初看《額日登的遠行》這部談蒙古薩滿的紀錄片時,總感敘事平淡,衝突與戲劇性皆無,說不上來有什麼特別。但看完後,惆悵感揮之不去,傷感竟然沈澱發酵,說不出來的餘味萌生心頭。
是什麼呢?或許就是那種擁有能力,卻敵不過社會變遷的衝突感。這也是一種戲劇性。最後,這部紀錄片勝過另部情節豐富的影片,入圍了。
《額日登的遠行》一開始,便以字卡解釋薩滿,稱其是以身體為媒介,為人治病祈福之人。他以掌握神靈力量,作為生命實踐。許多族群都有類似這樣的人,有的稱巫醫,有的稱靈媒,他們時常解決部落中未知事務者,也是神靈與人類之間的使者。薩滿,則多見於滿族或阿爾泰語系民族,是其傳統信仰的一部分。但導演顧桃並無意談論其傳統或神聖性,卻也不彰顯文化的獨特性。他客觀描述薩滿在當代社會的樣貌,讓人們自行感悟傳統或衰亡,或持續的方向。
整部紀錄片約分三大段:第一段,一個遭各種靈魂附身的女子,去找額日登幫忙,額日登簡單做了個法,女子離去(影片最後說明了女子後來怎麼了);第二段,額日登和子女前去烏蘭巴托拜訪蒙古國國師,也是額日登的老師,從他口中知道蒙古文化起源和薩滿的意義;最後一段,額日登與家人前往北京,加入了旅遊團,上了長城、去了動物園,在眾多坑人行程後,他卻顯得很滿足,直道:真是完滿的一趟旅程。
初看第一段時,實在令人哭笑不得,怕是沒有任何觀眾會相信,額日登可以解決這女子的問題──若以當代眼光來看,她恐怕罹患精神疾病。行到第二段,聽著國師談薩滿,談與神靈的溝通,還是很一般的段落,然而,就在額日登驅車往個草原前進,在那裡喃喃有詞祈禱後,稍微有趣的事情發生了:他突然昏倒,而後嚎啕大哭,卻不知為何而哭,只見他向兒子叨唸些交代,要藍色衣裳、要錢云云,最後從兒子喊「爺爺」的話語中,我們才知,額日登被自己的父親附身。為何在這裡附身?影片最後也有交代。
這一段最有意思的地方,並非附身這件事,而是額日登的禱詞:「望天地原諒我們,望山川原諒我們。」當額日登的女兒遞上牛奶給父親時,嘴裡說的是:「神靈辛苦了。」
前頭鋪陳了這麼多,讓人對薩滿的「神力」與功能半信半疑,但到了這一段卻突然能夠理解,他們並非擁有超乎想像的力量,超越人類的力量,相反地,他們的存在是如此謙卑,是代替人類向天地懺悔。懺悔什麼,是不清楚的。
待到了第三段,額日登隨著旅行團登上長城,當其他旅客拍照、消費時,他拿著牛奶朝城下潑灑,繼續念念有詞,稱這是祖先曾佔領的地方,他向長生天、大地母親敬上牛奶,他向天地祈求蒙古的土地與此地的福惠,他期望生靈平安。
額日登也在觀光景點買了東西。是電動白馬。原來之前師父交代要有白馬才有願力,但他沒有,就買了個玩具白馬替代。這令人發噱的一段,到了下個鏡頭,他們在餐廳的桌上擺弄著白馬,由兒子的嘴裡,我們才知道:原來中共發佈了禁牧令。蒙古人家家本都有馬,額日登家裡也有數十匹,如今只剩一匹,還得用鐵鍊拴綁住。
接著,額日登到了動物園。在獅子老虎等猛獸之前,他只想要幾根鬃毛,好增長他的法力。他求助動物園管理員,他們說著不是換毛的季節,但還是給了他幾搓,並遞給額日登一根老虎鬚,說這網路上賣可賣到一百塊人民幣。額日登道謝後,走到了獅子面前,為獅子祈福。
紀錄片來到這裡,想要訴說的主旨已然招揭。蒙古人家裡都有成吉思汗畫像,那是蒙古人曾經剽悍、不可一世的時代,他們活在草原上,靠著自己的努力與天地秩序,壯大自己民族,他們有自己的文化傳統,有自己的行禮如儀,但到了今天,他們雖還擁有草原,但已不能畜養馬匹,他們有自己的傳統,但傳統已經失去力量,過去他們要什麼馬都有,現在只能買玩具馬,過去他們靠自身力量馴服猛獸,如今只能向動物園求,他們曾那麼自由不羈,如今卻在現代化社會裡,成為被鐵鍊拴著的馬,牢籠裡的獅子。有一幕導演刻意將額日登遠望的眼神轉移到牢籠裡獅子臉上,一切不言可喻。
什麼都失去的時候,還有一些可以留下來,像是額日登不變的敬天畏神,還有兒子的夢境。這是土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