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特宏興368號漁船未涉殺人事件漁工(背對鏡頭者)受訪表示,船上勞動條件不佳,漁工常遭語言與肢體暴力對待。(PNN資料照片,2013年9月攝於台北TIWA辦公室)
2013年八月,海巡署將特宏興368號漁船自南太平洋戒押回台,當九名印尼漁工下船登上宜蘭蘇澳的土地時,遭遇不測的台籍船員家屬紛紛上前追打,一時全台媒體也不斷放送這起駭人聽聞的印尼漁工殺人事件。
作為移工團體,看到受害者家屬托著遺照哭泣的畫面,我們同樣感到悲傷及不忍,對於生命的驟然消逝,少有人能坦然面對。然而在同一個電視畫面裡,那些低著頭被痛斥和毆打的黝黑身體,也令人不禁擔心起在台灣長期被視為潛在危險份子的移工,是否會因著媒體的發酵,成為人人遷怒責備的對象。
在事件發生後不久,TIWA主動聯絡律師瞭解相關案情,試圖釐清整起案件的經過。依照我們這些年來處理移工案件的經驗,明白不能僅以「殺人」兩字簡化事件,而後來該案被認定與殺人行為無關的其中三位漁工到TIWA的庇護中心安置,更坐實了背後牽連的結構性因素。
受害船長的家屬曾對媒體表示:船東希望方便、降低薪資成本,而以境外聘僱方式進用來歷不明的外籍漁工,而且本國、外籍漁工人數比例懸殊,對遠洋作業的台灣漁民人身安全造成很大的風險。」可見在憾事發生前「問題」一直存在著,但沒有人敢戳破「境外聘僱」著個制度的黑暗面。即便特宏興案引起全台的關注,大家還是把焦點擺放在印尼人殺台灣人的國族仇恨上,制度也就懸而未決。
自事件發生兩年多以來,TIWA持續前往看守所與監獄探視六名印尼漁工,也透過信件往返,逐漸了解他們作為一個個帶有不同生命軸線的人,何以漂洋過海,共同歷經悲劇的剎那。
搭起漁工與家屬的橋梁
TIWA發動印尼移工探視身陷囹圄的特宏興368號六漁工。(PNN資料照片,2015年7月攝於台北看守所)
隔著看守所的鐵欄杆和厚重的玻璃窗,我和Solehudin各自拿起面前的話筒。
「那個時候仲介說不用手續費,可以直接去工作,每個月有兩百美金。飛到桃園機場後,馬上有人開車帶我去港口登船,我不知道台灣長什麼樣子,工作六個月也從來沒看過新台幣。」儘管家人們知道他們的兒子是到台灣工作,殊不知境外漁工不被允許在台灣的土地上停留,即便靠岸也只能待在船上,遙望他鄉。
Visa Susanto頂著小平頭大眼睛「我那個時候已經失去自己、失去理智。我覺得很對不起他們的家人⋯⋯」他像是懺悔一般低頭說出這句話。「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用木棍打人,也會一直罵,有時候打到流血了還一直打⋯⋯我知道自己做了錯的事情,真的很對不起,希望以後來的印尼人不要再發生這種事了⋯⋯」Waludi的眼底情緒複雜。
數次探視後我們已不再談案情,漁工們對於必須在監牢中漫長服刑也比較平靜面對了。偶爾TIWA邀集幾名印尼勞工一同前往,讓大多不諳中文的漁工們至少可以用家鄉話聊聊天,得知一些外界的資訊。
「TIWA的朋友們,真的很對不起向你們提出請求,不知道是否能請你們幫我查地址和郵遞區號?」Wara Kuswara用工整字體寫來的信件小心地探問,想必他是考慮了許久才鼓起勇氣寫這封信。「我寫了好幾封信回家,但是都沒有收到回信⋯⋯。」Mashuri失望地說。
TIWA工作人員與在監所中的六名印尼漁工書信往返,盡所能協助他們生活所需。桌上信件後方為依監所認定無法交給收容人的一串伊斯蘭念珠。
在他鄉服刑,面對獄中不同語言、不同文化的折衝和全控機構的管制,遠方的家人是他們唯一的寄託,然而除了憑藉記憶中模糊的地址和電話,漁工們沒有其他管道和家人聯絡。
TIWA在因緣際會下認識兩名關注此案的印尼藝術家,他們的團隊憑藉片段的資訊和線索,挨家挨戶地找到漁工的家人,試圖重建漁工與家鄉的聯繫。從不同的位置關注移工議題,我們同樣希望移工權益朝向更好的方向挪移,並拓展和社會對話的空間。於是在他們的邀請下,我們踏上印尼「替代返鄉」的旅程,拜訪六漁工以及另一移工殺人案Indayani的家人。
在印尼藝術家 Irwan AHMETT 、Tita SALINA 夫婦 (背對鏡頭者) 協助下,TIWA成員前往印尼探訪六漁工家屬。圖為Irwan、Tita 去年到宜蘭拜訪監所管理員、畫家林文蔚。(PNN資料照片)
Wara Kuswara
TIWA人員於印尼爪哇島拜訪特宏興案六漁工與Indayani家屬沿途停靠地點。
出了雅加達後幾乎沒有紅綠燈,原來平坦的水泥公路變得顛簸坑疤,景色從高樓與工廠轉為平房與綠意。
第一站是西爪哇的Subang,雖然距離雅加達僅有一百五十公里,但沿途交通雍塞路況多變,還是花了五個小時才抵達。當我們的車子駛進村子裡的小路中,兩旁的人家都投以好奇的眼光。同行的印尼朋友說「這裡不太有人開車,大家都騎摩托車,如果有外人進來,全村的人都會知道。」聽到這句話我們不免擔心,這樣「高調」的到訪是否會給漁工家人帶來困擾?他們的鄰居若知道村裡有人在台灣殺人並坐牢會有什麼反應?他們的小孩會不會在學校被同學排擠,並冠上「殺人犯之子」的標籤?
TIWA赴印尼探訪六漁工與 Indayani 家鄉前,募集了台灣各界送給家屬的幼童用品。(PNN資料照片)
印尼朋友說「全村的人都知道了。這裏是印尼鄉下,跟大城市不一樣,只要有一點小事一下就會傳開,甚至我今天生了病,隔天可能隔壁村的人也知道了。」不只Subang村莊的人知道Wara Kuswara在台灣發生的事,其他五個漁工和Indayani的家鄉親友們,也模模糊糊地在鄉里耳語閒談中得知遙遠地方的憾事。
我們到達的是Wara Kuswara妻子的家,是一間倚著窄徑的白色小平房,路只能勉強讓一台車經過,沒有迴車的空間,我們只好向對面某戶人家借用庭院來停車。對方明白我們是來找Wara家人的外地人,關切及好奇地看著我們,那並非一種猜忌打量的神態,也許心裡對於台灣人的來訪為何也有數,很大方地將庭院借給我們。
家徒四壁,這是進到屋內的第一印象,除了一個櫥櫃和一些生活雜物之外,幾乎沒有其他多餘的東西。家人們在水泥地板鋪上染著灰的地墊請我們坐,並吩咐小孩去買涼水回來。我們向Wara Kuswara的丈人、丈母娘、連襟們解釋此行的目的,轉告他們這兩年來TIWA探視Wara的狀況,並送上台灣朋友們募集給小孩的一點禮物與給家庭的微薄捐款。家人久未聞Wara的消息,知道他獄中平安。先是鬆了一口氣,但一時也不知道能再追問什麼,再聽到Wara的刑期是二十二年後,本來沈靜的氣氛更是顯得無語。
Wara Kuswara四歲的小女兒Saskia拿著台灣來的玩具便開心地玩起來,十三歲的大女兒Elpi則坐在角落低頭,節制地流眼淚 。
兩個女兒現在都由妻子娘家扶養,Wara Kuswara的妻子則每個月寄小孩的扶養費回來。到此,家人不禁抱怨Wara的妻子把房子和土地都賣了,跑到雅加達打工,甚至準備申請前往台灣工作,為的不是別的,而是再見丈夫一面。
不難理解承擔起照顧工作的親戚們心中難免有些不諒解和怨懟,但孩子呢?Saskia正懵懂,尚未意會到家裡究竟發生什麼事,Elpi則是非常清楚這個家的失衡狀態,所以對於大人們所談論的一切聽而不語,那份過於早熟的節制反而令人不忍。臨走前,Elpi寫了一封信和兩張紙條,一張是他母親的手機號碼,一張是他自己的號碼,要我們轉交給她的父親。
前特宏興368號印尼漁工Wara Kuswara 家中。Wara遭判刑22年。(TIWA提供)
Konedi
前特宏興368號印尼漁工Konedi家鄉一景。Konedi被判刑17年。(TIWA提供)
沿著爪哇島的北海岸線行駛,來到Konedi在Indramayu的家。在台北看守所與Konedi會面時,他說自己因為與妻子離異,找不到生活方向,無所適從, 才決定踏上遠洋的船。他始終心繫在故鄉的兒子Tanto,希望打魚的錢至少可以給兒子較穩定的未來。
踏入磚砌的屋子裡我們才發現原來Konedi的父母也離異了,父親與繼母的家坍塌,所以在Konedi其中一個舅舅的房子裡與我們見面,兒子Tanto跟媽媽一起住,不在屋裡。Konedi的朋友Toto得知我們要來,特地也趕來打聽Konedi的近況。Toto以前也在台灣的漁船上工作過,他能夠理解那個工作場域的惡劣狀況,所以得知特宏興案時,訝異是有的,卻也不難想像事情何以至此。
Konedi幾乎是與家裡斷了聯繫。從小失學,閱讀和書寫印尼文對他來說十分困難,好不容易寫了信回家,卻遲遲得不到家人的回信。繼母告訴我們,儘管從台灣寄來的信已經付了郵資,但村裡所有的信都被送到村辦公室裡,如果想要拿信,必須付另一筆「取信費」,這是鄉里間不成文的黑色規定。「我們沒有錢,沒辦法拿信。」她如是說。
在我們的要求之下,Konedi的舅舅騎著機車把Tanto載來。Tanto是個非常靜默的孩子,九歲,頭低低,被大人抓過來又抓過去,眼裡有些倔強和不甘願。他似乎不理解爸爸為何一去不復返,而這些講著異國語言的人又是誰?來日方長,待他成年後,有一天是否會拿著工資去領爸爸寄來的信?
六漁工要在獄中度過漫長的歲月,與台灣「同學」共處,紛紛試著學習中文,讓日常生活順遂些,只有Konedi小聲問我們是否能帶印尼文的國小課本回來,他想好好學習自己的母語。也許,他會想有天若能與兒子往來書信,那會是多大的慰藉。
Waludi
前往Cirebon的路上下起大雨,雨水拍打在車窗上,讓原本泥濘的路變得更加難行,沿途經過幾個淹水路段,人們試圖在混亂中涉水而行。水是黃濁,人一個接一個用腳採探著下一步,尋找能夠前進的方向。
Waludi家四周空蕩蕩的,只有滴滴答答的聲音。他的父母外出工作尚未歸來,我們在客廳席地而坐,被刺眼的綠色牆壁包圍著。牆上掛的是Waludi姊姊中學時的畢業照片,穿戴學士服笑得靦腆,那份榮耀的神情與斑駁的牆形成對比,也與眼前抱著孩子的婦人不像同一個靈魂。
大雨遮了陽光,即便屋裡開了燈仍十分昏暗,傍晚Waludi的父母從雨中騎腳踏車歸來,他的父親倚牆沈默不語,母親邊哭邊問為什麼兒子要關那麼久。面對漁工家人直面而來的情緒,該如何回答這個「為什麼」?
「因為你兒子殺了人、殺人就應該付出代價、沒有判死刑已經很幸運了、我們的監獄還要養一個外國的殺人犯⋯⋯」台灣社會裡面最主流的聲調,我們並不打算告訴他母親。一方面不希望「殺人犯」的標籤讓家人懷抱愧疚活著,也把漁工和家人的關係推得更遠,另一方面,台灣關於外籍勞工的制度和結構性壓迫才是釀成悲劇的推手,也是作為移工運動者的我們一直以來在和社會對話的部分。然而,談論後者何其困難,當Waludi的母親還沈浸在前者的悲痛中,我們光是承接巨大的情緒都來不及,更是難以向後者的討論挪移。
不久弟弟和妹妹也從雨中走來,姊姊拿了紙筆,趴在地上寫信。
「雨停了再走吧。」Waludi的媽媽留我們。空氣裡很是沈默,可言說的都說了,只剩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這個村子裡的雨,好像從來沒停過。(待續)
印尼漁工Waludi家中客廳。Waludi遭判刑22年。(TIWA提供)
特色圖片:印尼漁工家鄉的漁船。伊旺‧安米特、蒂塔‧薩利娜 (Irwan AHMETT & Tita SALINA) 作品〈灑鹽於海〉Salting the Sea,2015,錄像。攝影:蘭迦‧亞迪堤阿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