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rebon 到Brebes的距離在地圖上看起來不遠,但印尼的交通並非可預期,尤其沿著爪哇島北部的濱海省道,沒有紅綠燈不代表可以肆無忌憚地加速長驅,得專心提防有摩托車、三輪車和行人橫越公路,甚至在某些路段「祈禱者」就直接站在馬路中央,一邊唸著祈禱詞,一邊拿著像是撈魚用的網子,向行經的車輛揮。有些駕駛會暫緩車速略施小惠,更多的車輛仍是呼嘯而過。祈禱者們在為過路人祈福,網子揮呀揮,但降臨的福份似乎不包含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下的身體。
Solehudin
宜蘭漁工工會為死於福賜群號漁船的印尼漁工Suprianto舉辦追悼儀式。(PNN資料照片)
Solehudin的媽媽坐在屋前挑菜,屋頂垂下兩條繩索,綁著一個大布巾,其中一個孫子在裡頭安睡,還有兩個小鬼追來逐去,屋前屋後嬉鬧著。Solehudin的妹妹去買涼水回來,這似乎是印尼人家的待客之道,儘管許多人屋裡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就沒其他多餘的東西,但客人來時還是會買來一般時候不會消費的飲料。
妹妹說Solehudin曾打電話回家過,看守所規定只要向獄方提出申請並購買電話卡,一年可以打兩次電話回家。Solehudin說了有二十二年的刑期,若在獄中表現良好,刑期一半時能提假釋。但誰說得準呢?沒有人敢對假釋抱有期待。
我想起去年五月同樣發生在台灣的福賜群號事件,高雄籍遠洋漁船在海上作業期間,兩名印尼漁工一死一失蹤。死亡的漁工生前疑似遭虐待及強迫勞動,在沒有醫療的情況下在汪洋中死去。失蹤的漁工是在工作時失足落海,漁工權益團體指控船長沒有救人,直接將船駛離,漁工「就像一包垃圾被丟下去一樣。」同船的漁工這麼說。福賜群號的漁工跟特宏興368號的漁工一樣,都是「境外聘僱」,不適用台灣的法律保障,也不受台灣勞動條件的規定,多少人在船上受到剝削及不合理的對待而束手無策,當他們最絕望的時候,面對的只有白日的烈陽及夜晚無盡漆黑的大海。
台灣政府並非不知道境外聘僱所帶來的問題,而是深知於此,對雇主來說境外聘僱的成本不到境內聘僱的一半,對政府來說不需要承擔這批勞工的種種「問題」,當事件發生,政府只要雙手一攤說「他們是境外的。」就能規避掉所有責任。今日若非是印尼漁工的屍體被載回港口,或是台籍船員出事,政府根本不打算處理,任其自生自滅,而在這個過程中,滅了的總是最底層的外籍漁工
比起像一包垃圾被丟到海裡去,也許如Solehudin的妹妹所述,進監獄也許比較好吧。至少回到岸上,還能期待有一天再見。
行前Solehudin特別拜託我們拍他母親的照片,作為獄中的寄託。儘管有少數的機會打電話回家,Solehudin未曾與最思念的母親通電話,出於羞愧、不孝、屈辱、不堪,他沒有勇氣面對母親,就連聽見母親的聲音都沒有辦法,只能透過兄弟姊妹傳話。
「他在船上一直被打,我想進去監獄也許過得比較好吧。」妹妹或許是安慰母親,或許是出於無奈地說到。
我想起去年五月同樣發生在台灣的福賜群號事件,高雄籍遠洋漁船在海上作業期間,兩名印尼漁工一死一失蹤。死亡的漁工生前疑似遭虐待及強迫勞動,在沒有醫療的情況下在汪洋中死去。失蹤的漁工是在工作時失足落海,漁工權益團體指控船長沒有救人,直接將船駛離,漁工「就像一包垃圾被丟下去一樣。」同船的漁工這麼說。福賜群號的漁工跟特宏興368號的漁工一樣,都是「境外聘僱」,不適用台灣的法律保障,也不受台灣勞動條件的規定,多少人在船上受到剝削及不合理的對待而束手無策,當他們最絕望的時候,面對的只有白日的烈陽及夜晚無盡漆黑的大海。
台灣政府並非不知道境外聘僱所帶來的問題,而是深知於此,對雇主來說境外聘僱的成本不到境內聘僱的一半,對政府來說不需要承擔這批勞工的種種「問題」,當事件發生,政府只要雙手一攤說「他們是境外的。」就能規避掉所有責任。今日若非是印尼漁工的屍體被載回港口,或是台籍船員出事,政府根本不打算處理,任其自生自滅,而在這個過程中,滅了的總是最底層的外籍漁工。
比起像一包垃圾被丟到海裡去,也許如Solehudin的妹妹所述,進監獄也許比較好吧。至少回到岸上,還能期待有一天再見。
Solehudin的母親坐在屋前,懸吊的布巾裡睡著一個孫子,另兩個在追逐嬉戲。Solehudin遭判刑22年,目前於台北監獄服刑。(TIWA提供)
Visa Susanto
被法屬玻里尼西亞飛機自空中拍到的特宏興368號漁船。(圖/船主提供)
再往東邊行駛三個小時就是Tegal,Visa Susanto住的村子瀰漫著濃重的魚腥味,路邊人家屋外到處曬鹹魚。
在屋裡等待我們的是Visa Susanto的妹妹,她的臉和哥哥簡直一個模樣。兩個阿姨聽聞我們來訪,放下挑魚刺的工作來寒暄,她們說「他媽媽有時候會對著枕頭講話,把枕頭當成兒子,講一講又哭。」
「Visa從小就是個很乖的小孩,每次到港口邊人家都會給他免費的魚,他不會拿回家自己吃,還會分給其他鄰居。」
「他第一次出國賺的錢都匯回給家裡,是個很顧家的孩子。」滔滔不絕地回憶起這個孩子的一點一滴,沒有人會知道他日後成為被判刑二十八年的殺人犯。
法院在判決中指出:「被告Visa Susanto雖為本件殺害陳德生最核心之人物,但『特宏興368號』於本件衝突前即已存在海上暴力犯罪之許多因素:我國籍幹部與印尼籍漁工間階級、收入之巨大差異、言語、生活等衝突,海上作業時間長且環境惡劣,案發地點距離我國及任何陸地遙遠等,最終致生此次悲劇。」結構性的壓迫積累,仿若重現三十年前的湯英伸。
Visa Susanto的母親結束一天賣魚的工作,見到兒子在信中提及的TIWA朋友們,興奮地跟我們說話,她沒想到竟然有人真的從遠方帶來兒子的訊息,彷彿這才放下心來,原來兒子在獄中還平安。
我們問是否有口信要帶回給Visa,「他女朋友已嫁人,而且有孩子了。這不要告訴他。」她母親說。
「他爸爸最近身體很不好,耳朵一直流血出來,不知道是什麼病。這也不要告訴他,不想讓他擔心。」到此他母親的眼淚潰堤,方才的開朗笑容不復存在,她的哭是哭嚎,手捶著心臟大聲哭出來。
Visa的妹妹沒說什麼,在媽媽的哭聲中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要我們轉交給哥哥。
是時,Visa Susanto的父親正在海上捕魚。Visa出國前也在Tegal當漁夫,肩負起養家的責任,特宏興案發生後父親又重操舊業,回到漁船逐浪而去。當他在海上,隨著海浪的晃動一上一下,他是否曾想過,他的兒子就是在這麼一片晃蕩汪洋中,受到欺凌、與人爭執、最後鑄下大錯?當他拖著漁網,那些被捕撈的魚群們,有哪隻藏著他兒子捎來的信息?
前特宏興368號印尼漁工Visa Susanto 家鄉的小舟。Visa遭判刑28年,目前於台北監獄服刑。(TIWA提供)
Mashuri
車行至Pemalang天色已經完全漆黑,我們把車停在大路上,憑藉手機的燈光往村裡住家巷弄走。
Mashuri和妻子結婚一個半月就出海工作,為了還結婚時跟兄弟借的錢,以為出國一趟就能與新婚妻子安然度過往後的日子。然而事件發生後他的妻子已經很久沒回婆家了,連重要節日都不願意一起過。Mashuri的母親的言語中不免隱含著對媳婦的怨懟。但是何怨何懟?也許彼此心裡也都明白,要求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子等待不知何時能歸來的丈夫,亦是殘忍的。
Mashuri的母親把他小時候的相片以及從台灣寄來的信攤在地上給我們瀏覽。小時候的他看起來開朗,眼睛像媽媽。牆上掛著仍Mashuri的結婚照,父親則沈默地坐在印尼總統Joko Widodo的照片下抽菸。
前特宏興368號漁工Mashuri的家人。Mashuri遭判刑14年,目前於台北監獄服刑。(TIWA提供)
台灣目前境內漁工的引進模式雖然存在諸多問題,但至少受到勞基法保障,政府也掌握勞雇雙方資訊。(圖為南方澳碼頭補網的外籍漁工,PNN資料照片)
從Suharto政權到現任總統Joko Widodo,印尼以國家政策強力推動人民出國工作,因為這是最簡便解決國內過剩勞動力的方式,同時能賺取國家外匯,作為第三世界國家經濟發展的基礎。
遷移需要資本,在印尼最窮的人沒有辦法出國當移工,如果沒有辦法負擔仲介費,生活中也沒有任何管道培養對現代性的想像,光顧吃食溫飽就焦頭爛額了,如何能做出國夢?
我們在印尼期間曾拜訪當地漁工組織,他們協助過多起境外聘僱漁工的重大案件,對於這群不受保障、被各國政府互踢皮球的勞工再熟知也不過。當我們提出是否要以「廢止境外聘僱,落實國對國聘僱」的方向,做為向政府施壓的軸線,印尼的組織者馬上回應「不可能」。
的確,照台灣目前境內漁工的引進模式,雖然仍存在諸多問題,但受到勞基法的保障,政府也掌握勞雇雙方的資訊,一旦發生問題至少還有處理的基礎,不像無法掌握的境外漁工,「像一包垃圾被丟到海裡」而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但對於輸出國印尼來說,沒有資源進入國對國勞動力協議的人,就是當地最窮苦的人家,而這些人唯一的出路就是成為境外漁工,不需要手續費,文件辦好即可上船工作。「仲介跟我說一個月可以拿到兩百多美元的薪水。」Solehudin曾透過看守所的話筒如此跟我說。
斷了境外聘僱這條路,為的是阻斷剝削,讓政府無法卸責。然而對於底層的人來說,儘管存在被壓迫的風險,仍是一條可能的活路,當無處可走時,至少能把自己的身體交付一紙契約。
離岸難回
結束印尼旅程,第一件事就是寫故事。
拜訪六漁工的家鄉有幾個重要的目的,一是建立起受刑漁工和家裡的聯繫,讓其得以在獄中度過漫長歲月,二是試圖從測繪這六個家庭的樣貌,去叩問他們何以從鄉下地方的小伙子,變成海上喋血的兇手?背後籠罩每個飄洋過海身體的壓迫又是什麼?進而開啟與社會對話的空間。
這並非一個替代返鄉的慈善故事,也並非訴諸悲情與煽情。儘管在漁工家人的眼中,我們難免被視為「好心人」,旅途中的許多時刻也確實令人動容與悲傷,在承接撲面而來各種情緒和狀況的同時,其實很難再進一步與漁工及他們的家人談議題、談結構的壓迫、談這個案件對移工運動的意義,但希望透過紀錄和書寫能激起一些討論。
作為移工運動的組織者,組織的日常中有太多故事,悲傷的、扭曲的、歡樂的、氣憤的,故事隨著每個遷移的身體來去、滾動、發酵,但書寫並非只為了書寫者或被書寫者的利益、抒情、一廂情願。已經有太多「成功的移工故事」為台灣的多元文化塗脂抹粉,故事的背後若非指向結構問題和日常積累的壓迫,那麼就只會是個「漂亮」的故事而已,這趟旅程我們時時警惕自己,避免流於此。
也許我們可以開始思考,當底層的人必須把自己的身體賣給一紙契約、跳進惡水,這意味著什麼?有多少人沒能來得及在最後一批魚獲裡,將自己打撈上岸?
不只是漁船這個空間裡發生的事情疲累、紛擾、爭鬥、擠壓,整個無形的體制都是壓得人喘不過氣的一部分,最終他們殺了人,但何嘗不是被這個體制殺了?
他們一度離水得活,人人皆曰殺之,最後法官留了一絲生路。但要游回彼岸,還很久,很難。
Mashuri在宜蘭看守所時,曾經以廢棄的書刊紙製作模型船隻,船尾還有”INDONESIA”的字樣。只是,短時間內,他恐怕沒辦法如同船兒一般,自由航行,回歸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