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馬偕醫院內科加護病房,蒼白冬日近午,親友探視時間即將結束,一名面色黝黑、形容憔悴的中年婦人自裡頭走出。加護病房來來去去的臉孔多半憂頭結面,來自越南的阮氏蘭滿臉愁苦不在話下,而且神情裡多出一份不知所措。醫師說她的兒子陳成玲離生命盡頭已經不遠;現在該讓不知從何籌措的龐大醫藥費用繼續往上累增,還是聽醫師的建議轉往安寧病房,「放輕鬆、給他走」?
她不會說華語,只能不斷用求救的眼神看著身邊的每個人,重複點頭、致意,然後小小崩潰、釋放出一些眼淚與啜泣聲。
「我從越南來,家裡不是很有錢,拜託醫院和大家幫忙。」病房外,透過同胞阿草姊翻譯,她說了第一句話。
這天,除了阮氏蘭之外,屏東、台中、三重等地的越南親友,放下手邊的工作來到醫院。因為聽說阿玲再度轉回普通病房──混亂的資訊,讓他們誤以為這一次,醫院準備放棄治療,病人隨時會離開,想來送他最後一程。
五、六個人七嘴八舌替阮氏蘭補充:在北越富壽農村的家裡,還有年邁的婆婆,以及精神狀態異常、不時對她動粗的丈夫。大兒子幾年前分煙析產,自顧不暇,不太有能力挹注家計,遑論弟弟這筆龐大的醫藥費用。
「阿玲是最乖的兒子,最幫家裡的忙。他走了我也不想活了。」阿草的翻譯打斷了阮氏蘭的敘述,也稍微緩衝她的情緒和淚水,但不知這樣是否對她比較好。
獲得家屬的首肯,我進入加護病房,因為有些問題似乎該親自向阿玲本人求證。儘管事先就知道阿玲已因插管無法言語,只剩清楚的意識,能點頭搖頭;等到親眼見著他用盡力量吸上一口氣的模樣,卻不知道訪問該不該進行下去。
「你聽得懂我說『國語』對不對?」他虛弱的睜大眼、點點頭。接下來,已經不知該再問些甚麼,只好說:「請你安心,大家會盡量幫忙。」他似乎想坐起來道謝,被我們阻止後,右腿不自主的抬縮,形似飛天。
對於阿玲在越南、台灣的諸多疑問,只好透過親友們不甚輪轉、零星、且諸多不確定的華語轉述。
醫院診斷出阿玲的腫瘤已經轉移到肺部,住進醫院之後他一直在加護病房與一般病床之間進進出出。沒有任何社福體系的援手,可能伸向像他這樣的逃跑外勞。過完新年,他的醫療費用累積超過兩百萬元。
阿玲的慘況被親友PO在臉書上,越南移工的社交網絡利用休假日,在台灣越南人經常活動的地點,為他發起幾次募款,籌到三十多萬元。
阿玲又回到一般病房,遠來的親友沒有送走他。他們的感受一言難盡,看法也分歧。
淡水馬偕醫院說,阿玲的病情仍不穩定,就像先前一樣,可能兩三天就要轉入加護病房一次。醫生建議轉安寧療護,「放輕鬆,讓他慢慢走吧。」
親友當中有人認同,因為就算有再多錢,醫院評估,很難期待他可以康復出院。何況,錢在哪裡?兩百萬的錢坑要繼續擴大到什麼地步?
但阿玲仍有求生意志,兩星期前從越南趕來的媽媽,還有在屏東工作的表哥,也都不想放棄。表哥擔心醫院不願治療,還曾經希望瞞著醫院,說「越南那邊會再寄錢過來」。但這種狀況,怎可能瞞得下去?
今天,淡水馬偕醫院說,已經和病人家屬協談完畢。家屬坦承實在無法償還目前所積欠的兩百萬醫藥費。院方強調,基於一個基督教醫院的立場,絕對不會因為病人有無負擔醫療費用的能力,而有照顧上的差異。
阿玲是非法移工,沒有健保只能自費,也不符合台灣社會福利的標準。醫院轉知越南辦事處,得到的回應是:逃跑外勞,需要家屬回國申辦,否則無法協助。
錢的難題,醫院說,會盡力協調家屬無息分期付款,或再找尋社會福利機構的協助。即便如此,透過親友的幫忙才湊到機票的阮氏蘭,能等到阿玲康復出院嗎?臨時在醫院旁邊租的小房間,五千元月租也是大家接濟的。接下來,她還得在台灣待多久呢?
放手不放手的選擇,還在折磨著這對異鄉母子。